作者:黄文山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五月,清廷下诏,着福宁知府李拔调任福州知府。当时闽东交通十分不便,由福宁府署所在的霞浦到福州走旱路一般需要六七天,而朝廷诏书催得急,来不及等到接任者,是日一早,李拔便带着家人起轿上路。但不知是谁走漏风声,李拔的轿子才出府衙,街巷上早已聚集了大批民众,大家拦在轿前,异口同声不让李拔走。甚至还有人跪地高呼:“李大人不要走,福宁百姓需要您!”李拔一时左右为难。
由福宁府调任福州府,这在官场上被看成是擢升。因为福州为八闽首府,地位殊重,向来有“福郡地大而事繁,古常选用重人”的说法。的确,自宋以降,福州历任知府(知州)中,彪炳史册者如蔡襄、程师孟、曾巩、梁克家、赵汝愚、辛弃疾、真德秀、黄裳等人,皆为当时朝廷重望。乾隆时期的福州知府李拔也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位。
而福州百姓早就知道李拔清名,正翘首以待。听闻李拔被福宁挽留,士绅们纷纷涌向总督衙门请愿,闽浙总督杨廷璋连忙作出相应处置,声称:福郡不可一日无守,让李拔遵诏即日到任。
因秦汉之时,一郡主官称太守;魏晋以后,郡守官职名称虽有变更,但百姓仍习惯叫太守。福州、福宁两郡争守,一时传为乾隆朝佳话。
李拔是四川犍为人。其高祖为当地大儒,明亡,以身殉国。受此牵连,李拔的祖父、父亲一辈子不能出来做官。一直到清中叶,乾隆皇帝为明代守节臣民平反,时年39岁的李拔才得以考中进士,踏入仕途。
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二月,李拔由湖北汉阳府同知调任福建福宁知府。山一程,水一程,经过数月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李拔来到濒临浩瀚东海的福宁府城。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一道破败将颓的城墙。尽管一周前,他到督署报到时,总督杨廷璋已将福宁的有关情况作了介绍。但进城后出现在面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街巷冷清,市面萧条;路上不少行人衣衫褴褛,面带饥色。到了府衙,一干属吏前来觐见,言谈中都流露出悲观的情绪。李拔出仕后一直在湖北江汉平原做官,那里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官府财税充足,百姓生活安宁。而眼前的福宁府,可以说民生凋敝,府库匮乏,百端待举。
李拔不顾车马劳顿,亲自到各地巡查,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他很快就掌握了郡情,并立即做出应对举措。
首先,是修筑城墙。其时,闽东海盗猖獗,呼啸来去,百姓深受其害。要保一方平安,稳定民心,一座坚固的城墙至关重要。为筹措修墙资金,他带头捐出二百两银子,衙署官吏和福宁富绅也纷纷响应。在不花国家库银、不加重百姓负担的情况下,很快就修好了历经百年风雨行将废圮的福宁城墙。此举也提振了福宁军民建设和保卫家园的信心。
当时,福宁长溪河三坝崩塌,水患频发,百姓苦不堪言。他拨出专款,组织民众重修三坝,使得水旱从人,百姓安居。
在短短的一年三个月时间里,李拔的足迹遍及福宁全境。所到之处,大都留下诗文题刻,人称遍山石。在他的这些诗文中,涉及的水利点就有霞浦江、砚江、倒流溪等三十余处。
福宁濒海,李拔见许多百姓以捕鱼为生,收入微薄,生活困苦。一到严寒的冬季,百姓仅着单衣,甚至有的家庭丁口较多,衣不蔽体。往北边购棉、丝,富人尚且力不从心,更何况寻常百姓家。他想到老家四川桑蚕业十分发达,养桑蚕是一条致富之路,而福建的气候也适合桑树生长。但怎样让老百姓接受他的建议呢?于是,他在府衙的后园中移种桑树,并亲自养蚕。太守的亲身示范,引发了周边民众的兴趣,许多人特地到府衙后园,看李拔着草履短褐如同一位老农般在园里弯腰劳作,于是都跟着种桑养蚕缫丝。仅仅过了几个月,“良丝厚茧,俱有成效”,一时远近商贩纷纷前来收购。养蚕成功后,他还写了《蚕桑说》,教授人们养蚕技巧。方志载:“闽知养蚕,实自李拔始,功尤伟矣。”
除养蚕外,李拔还著有《种树说》《种棉说》等,呈报上方,希望将四川、湖北的养殖经验在闽地推广实行。此后担任福州知府的三年间,他更将在福宁府种桑养蚕的经验进一步推广,他的府衙桑园一时成为福州坊间津津乐道的话题。由于太守的大力倡导,福州的丝绸制作工坊盛极一时,成为远近驰名的丝绸之城。
李拔素有登山雅兴,自称“平生最喜登临,遇高山辄动仰止之思,所在多屐齿迹。”福州城内三山耸峙,是天造地设的空中花园,一向享有盛名。于是,公余登山成为他经常的功课。其实,他游山,不仅仅是为了登高览胜,追寻先哲的足迹,还在于能从高处俯瞰会城,体察市情。何处道路需要拓宽,何处水网需要疏浚,何处桥梁需要整修,皆了然于胸。
西门外的西湖,开凿于晋代,湖光山影,丰姿灵秀,辛弃疾比喻为“约略西施未嫁”。但西湖其实还承担着福州西部农田重要的水利灌溉功能。由于年久失修,河道淤塞,水质变黑,急需疏浚。他募集资金,发动民工,一番整治后,西湖重新恢复生机,水清柳绿,鸥鹭嬉游。湖心岛上有一座开化寺,是西湖最古老的建筑,也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李拔拨款修葺,还在寺内增建了云中堂。应开化寺僧之请,李拔撰写了一副对联:“禅榻白云深,玉树珠林尽占人间佛地;柳堤秋水阔,晴凫雨鹭却疑海上仙槎。”
福州东郊名胜鼓山上更留下了多处李拔的题刻,从山脚下的“云程发轫”到半山的“毋息半途”,到接近涌泉寺的“欲罢不能”,一直到绝顶的“登峰造极”,我们能感受到一位学者、廉吏的心路历程和做人做学问的道理。李拔在鼓山顶峰上还留下“欲从末由”四个大字,并曾建有一座“仰止亭”。这是因为鼓山绝顶上刻有朱熹的四字题刻“天风海涛”,取自他的好友、曾任福州知州赵汝愚的诗句:“山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朱熹是李拔尊崇的大儒。他作铭写道:“我登鼓山,中心仰止。仰止何人,曰惟朱子。”“欲从末由”语出《论语·子罕》,是望尘莫及的意思,表达他对朱熹的仰慕之情。在福州,这些屐齿迹,至今仍以诗文和摩崖题刻留于后世,足见一位文章太守的风采。
李拔将治民之法,概括为养和教二字。他曾这样写道:“治世何术?曰养,曰教。教养何道,曰农桑水利,曰诗书礼乐。”李拔自曾祖父起,属教育世家。所以他每到一地为官,特别重视振兴书院。上任伊始,就带着僚属视察府学和县学,聘请教师,修缮校舍,并亲自撰写重修学宫记。在《罗川书院记》的开篇,他这样写道:“乾隆庚辰初夏,予自福宁来典郡事,方饬各县增修学舍,为育才地。”甫进省垣,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福郡各县增修学堂,可见他对办学育才的重视。他还规定,担任书院教师者必须经过考试。无论在闽东还是在福州,他都身体力行,一以贯之。
李拔曾这样说自己:“某。西蜀庸才,起自田间,于民生利病之源,知之甚悉。”正因为他来自民间,对百姓民生和痛苦十分了解,所以,为官一任,总是想着怎样为百姓解除困厄,改善民生。李拔在其《福宁府五县志叙》中写道:“考之往昔,都城无过百雉,公侯乃封百里。今之令长,即古之列侯,任大责重。”自感为官一任,责任重大。若心中没有装着百姓,将一府之地当作自己的家,一府之民当作自己的亲人,就做不好知府。为此,他在福州府衙二堂上撰联;“有己求人,无己非人,责人必先责己;天视民视,天听民听,欺民即是欺天。”
李拔去世后,岳麓书院山长为其墓志铭撰联:“泽传东南深得民情爱戴;学宗濂洛直探道统渊源。”概括了他勤政为民、兴文重学的一生。
《福州晚报》2021年8月16日 A06版 兰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