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柏华
自开闽王王审知率河南光州固始兵入闽以后,光州将士的洗澡难问题就排上了王审知的案桌。福建僻居东南,瘴气重,许多将士得了皮肤病,后民工在建罗城时发现了汤泉,建成了“茅屋三椽”(即后来的“古三座”澡堂),解决了燃眉之急。后梁龙德年间,王审知又建立了龙德汤院,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将士皮肤病的防治与过冬的御寒保暖问题。到了宋庆历二年(1042年)龙德汤院被指定为官员沐浴场所。
北宋宰相吕惠卿,字吉甫,与王安石政见相合。吕惠卿为福建晋江人,他在福州鼓楼龙德汤院泡了温泉后,携弟和卿、谅卿北上经白沙汤院又泡了温泉,并刻石留念。“温陵吕惠卿吉甫,熙宁辛亥十二月初八过此。弟和卿、谅卿偕行,僧元欲令留名,乃书于石。”
北宋嘉佑年间的福州知州程师孟经常在龙德汤院洗浴,曾作诗道:“曾看华清旧浴池,此泉何日落天涯。徘徊却想开元事,不见莲花见荔枝。”
南宋抗金将领民族英雄李纲晚年居福州,被罢官之前为金紫光禄大夫、观文殿大学士,兼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洪州知州。绍兴八年(1138年)春李纲再次被罢官,回福建,寓居于福州南台楞严精舍其胞弟家,罢职后赋闲的李纲也经常去龙德汤院洗汤。其有游雪峰汤院的诗歌传世。其一曰:“温冷泉源各自流,天教赐浴雪峰陬。众生尘垢何时尽,日日人间几度秋。”罢官闲居的落寞,李纲难免有一种阴晦的心情。李纲游雪峰汤院的第二首诗:“玉池金屋浴兰芳,千古华清第一汤。何似此泉浇病叟,不妨更入荔枝乡。”既盛赞此汤的高洁华贵,又将“荔枝乡”的热泉广而告之,称此汤有“浇病叟”的治疗作用。我们在此不妨猜测一下,卸职后的李纲心情总的来说,是郁闷的,所以这里的“病叟”可能说的就是自己。李纲后来听说朝廷与金达成了“绍兴和议”,他以病牛自况:“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绍兴十年(1140年)李纲死于福州仓前山椤严精舍,葬西郊桐口乡大嘉山。福州人在西湖桂斋、于山设祠春秋祭祀。林则徐的老师福建巡抚张师诚重修李纲墓,林则徐则重建李纲祠。
浙江海宁人,明代著名史学家谈迁曾著有《国榷》,这部400多万字的洋洋大作,史料翔实。他的另一本书《枣林杂俎》载:“福州府城东崇贤里有温泉,味甘而性热,有硫磺气。”
《五杂俎》是明代大家谢肇淛的笔记文丛,其旧宅赌棋山庄在今于山北麓的鳌峰坊。他称福州的汤泉:“吾闽中诸泉皆作硫磺气,甚者熏不可耐。人患疥疮者,浴之辄愈。”又说:“吾闽中城内外温泉有十五处,而其一在汤门外,最小而极热,土人呼为杀狗泉。”
而清乾嘉年间的闽督署幕僚施鸿保,则以《闽杂记》记录下当时万安泉、六一泉等汤院沐浴的真实情景,至为宝贵。
郭柏苍光绪年间人,官至湖南巡抚,其在文场也颇为知名,他的《竹间十日话》与他的其他作品相比,只是游戏之作,但却保存了正史里所没有记录的史料。而且郭柏苍毕竟是经过科举的熔炉,他的文字也堪称炉火纯青。《竹间十日话卷四》中说:“福州七城内外屋宇下,出汤而未经凿井穿池者,尚有二三十处。”
文学家舞文弄墨原并不少见,但能够保存下来的却实为瀚海遗珠。清代福州人陈寿祺以经学名满天下。他为福龙泉澡堂题写的楹联如今脍炙人口:“非福人不能来福地,有龙脉才会有龙泉。”这是嵌字联,将澡堂名字巧妙嵌入,用福州曾在西汉初年、五代后梁、宋末与明末四度成为帝王城来考虑就不难理解。
1936年,著名作家郁达夫来闽就任福建省政府参议兼公报室主任,初住在南台青年会,后搬到光禄坊刘家大院。据说郁达夫将“附近有温泉可泡”当成选择住所的基本条件。
郁达夫前后三次入闽,在闽都福州前后住了一年多。郁达夫经常泡温泉,有时一天达两三次。在他的作品和日记中提到泡温泉的达十多处。泡温泉催发了郁达夫的灵感,有些作品就是在澡堂里写成的。
郁达夫的著名散文《闽游滴沥》曾这样写道:“福州女子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皮肤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的有着那种嫩白微红,像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大概日夕灌溉的温泉浴是一种关系”,“美妇人的耐久耐老,是人生难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州女子独得其秘,想来总也是身体健康,饮食丰盛,气候温和,温泉时浴的结果。”
当然,文学家不是科学家,郁达夫的文章自然有主观想象的结果。因为在上世纪30年代,福州的温泉很少设女座,即使古三座那样的“半野温泉”有“日男夜女”的风俗,也远远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文学家的笔记原也是想象的成分居多,我们也只能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
同样是文人的新加坡《南洋商报》主笔,毕业于燕京大学的福安人连士升,他对福州温泉却有另一种的感受。“记得一九二六年的夏天,我刚从故乡到福州,住在南台法大旅馆。同乡们约我到沂春园去洗澡。刚从乡下出来的人,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看见澡堂的公共池边站着几十个男人,大家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我连看也不敢多看一下,敬谢不敏,静悄悄地退出来。我选了一个单人洗澡的房间,自我陶醉地满满尝试温泉浴的滋味。每间浴室都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花砖池,长度跟人身相等。温泉的热度很高,热到会烫手,须另加冷水,才可以把全身浸在水里。温泉虽然掺杂一些矿物的溶液,但是味道清香,绝不像人造的硫磺水那样难闻。洗完之后,全身从里到外,从头到底都很舒服。我默念白香山的名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不禁觉得像福州这么好的温泉,只有绝代佳人的杨贵妃才有资格在这儿沐浴,我们这般庸夫俗子实在不配洗温泉。”
福州籍女性作家冰心对故乡就有着深沉细腻的情感。她在《还乡杂记》里写道:“福州本是个有山有水有温泉的城市,而且四季绿叶不落,繁花不断。”冰心眼里的福州温泉是与绿叶繁花相蔚相衬的,温泉生在亚热带的福州自然上升到了婷婷翩翩、大魅超然的神仙境界,所以有些福州人干脆将温泉叫做美人汤。
有一次,冰心在路上“惊喜地发现满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健美的农妇!她的皮肤的白皙,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三条刀刃般雪亮的银簪子,穿着青色的衣裤,赤着脚,袖口和裤腿都挽了起来,肩上挑的是菜筐,水桶以及各种各色可以用肩挑起来的东西,健步如飞的充分挥洒出解放了的妇女的气派!……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见到了日本、美国、英国、法国、苏联的农村妇女,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国家的农村妇女,能和我故乡的三条簪相比,在俊俏上,在勇健上,在打扮上都差的太远了!”
身在江湖之远,文人好雅集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抗战时期的福州曾经在1941年和1944年两次沦陷,文人们虽然有国破家亡的痛彻,但福州人的“走反”(逃难)大抵也走不很远,比起中原地区的四战之地却也有一种身处“孤岛”的侥幸,所以一些文人雅士苦中作乐到澡堂听“疍民”(连家船民)讲报上的新闻却也是常事。那个“疍民”名叫黄仲梅,中等的身材,圆圆的脸,却是一个天才。他似乎对前方的每日战事了然于胸,讲起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把日本鬼子、汉奸讽刺得入木三分,澡堂里的听众堆得里三层外三层。此外,擅长白描的国画大师陈子奋和诗人郑丽生诸人也经常聚集在古三座澡堂。
解放以后,福州闽剧演员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有了很大提高,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喜欢去泡澡。一是演员与编辑们联络感情,二是洗汤“透脚”(舒服),灵感文思泉涌。大众澡堂(原百合明园)对面的“醒春居”是闽剧界编剧常去的地方,当年它的周围是小桥流水,放眼望去是大片的池塘和菜地,桥边还有一家小酒馆。《炼印》的编剧林舒谦,《钗头凤》的编剧陈明锵,《贻顺哥烛蒂》的编剧邓超尘都是醒春居的“汤粉”,他们经常泡在汤池中给剧本“围场”。真是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无独有偶,有些名人则喜欢水部一带的风景。著名书法家、工笔花鸟画家郑乃珖与著名书法家谢其铨相友善,两人经常结伴到德天泉澡堂洗澡,两人也算忘年之交。听说后来增加了鼓山涌泉寺的主持普雨大师。
因为当时政治动乱,寺庙也受到冲击,普雨等僧众集中在法海寺学习。金石大师周哲文住城守前,与谢其铨邻居,周家俨然成为了文化人士的沙龙地。经周哲文介绍,郑乃珖、谢其铨、普雨大师相熟成为莫逆之交。普雨善草书,三人一边洗澡一边切磋书法绘画技艺。当时没有电话联系,三人定好时间,先来的先泡,然后在甲大池的休息室休息,每次普雨都带来鼓山柏岩茶的半野生茶。茶汤呈琥珀色,茶香浓郁,三人在雅室里低声交谈,全然忘记了外面的动荡,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中。
后来普雨仙去,郑乃珖也搬家至梅峰,三人的澡堂神仙会才结束。三人泡澡时,谢其铨偶然带其次子圣望同浴。圣望忠厚,有乃父之风,深得普雨、郑乃珖喜欢,后成为郑乃珖入室弟子。郑乃珖还为圣望斋名起名为“潭阳斋”并手书。
平民百姓热爱温泉原也是可以理解,因为泡汤毕竟属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茶”的范畴。可是身处庙堂之高的民国政府主席林森也酷爱福州的温泉,尤其是鼓楼汤门外的温泉。
1935年,中原无战事,林森自宁归闽,此时他刚刚在福州仓山的住宅里安顿下来,就立即前往福龙泉洗浴。店东家陈明钦和他的叔父陈扬炎觉得机不可失,马上向林森汇报福龙泉240周年的店庆筹备工作,并请林森题字。林森从来就是一个认真的人,他答应待回宁后写好寄来。
林森回南京后不久,信使即寄来一幅题字,这显然让叔侄俩喜出望外。字幅宽2米,高1米5,上书“龙泉第一”四个大字,下面的释文为娟秀小楷“吾闽温泉之佳,以福龙泉称最,浴之有益健康,温泉主人,两百余年世守其业,尤为称著,今值二百四十周年纪念,特书以寄赠,并勖之。民国二十四年九月林森(盖章)。”
林森为福龙泉店庆题字的消息在福州引起轰动效应,也大大巩固了福龙泉在福州澡堂业中的重要地位。
《福州晚报》(2022年5月1日,5月10日 A06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