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海风
福州鼓山涌泉寺周边峭壁陡立,巉岩嵯峨之间清泉漱流,自古文人墨客纷纷勒石刻字,结缘此山。本文就鼓山曹学佺、佟国鼐石刻二则试作考证。
佟国鼐石刻。
忘归石旁
“佟国鼐”摩崖石刻
“忘归石”是灵源洞标志性石刻,楷书,为宋代蔡襄所书。
佟国鼐,字怀东,是率清军征福建的三人之一。满清多罗贝勒博洛是清军主帅,张存仁是浙闽总督,佟国鼐为福建巡抚。具体分工为,博洛主持军事,张存仁还兼顾浙江,实际上佟国鼐是当时负责管理福建第一人。佟国鼐系满清八旗的正蓝旗汉军,也有记载为“镶白旗包衣人”。
鼓山灵源洞“佟国鼐石刻”是两首诗,有几个问题存疑。
第一个问题,佟国鼐能写诗吗?
满清人擅于马上征战,带领投降明军四处征战,打下的地盘基本上由投降的汉官管理。
钱谦益为明万历庚戌年探花,系明末东林党领袖。钱谦益《牧斋外集》存有他为佟国鼐的“诗选”“古乐府”等作序的三篇文章。还有资料记载佟国鼐著《闽行小草》诗集。所以,佟国鼐肯定是能写诗的。
第二个问题,佟国鼐与鼓山有交集吗?
佟国鼐是清朝第一任福建巡抚,顺治三年随清军占领福州,顺治六年离任。《福建通志》评价:“顺治三年,任巡抚,招流亡,安反侧,远近怀服……时巡按周世科专任酷刑,每一狱成,蔓延数十家,百姓惴惴,国鼐济以宽仁,多所全活。”
佟国鼐还出面带头倡修福州涌泉寺、西禅寺(长庆寺)等。黄任《鼓山志》载:“华严堂在梵行堂前。国朝顺治庚寅(1650)冬,巡抚佟公建。”鼓山住持永觉更记华严堂为“抚台佟公捐俸建”,佟国鼐作为福建省最高官员把自己工资捐出建鼓山涌泉寺华严堂,实属罕见。
第三个问题,佟国鼐石刻是什么时间?
黄任编撰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鼓山志》,记载其时鼓山摩崖石刻中清朝(国朝)的只有五则,包括总督李率泰(顺治末年任职)、巡抚黄国材(康熙末年任职),其中未见佟国鼐石刻。以佟国鼐对于涌泉寺之贡献,如果已存在,是不可能被遗漏的。
所以,佟国鼐两方石刻是乾隆二十六年之后才出现的。由此,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灵源洞一带,早在明朝就已经布满石刻,也就是谢肇淛、徐兴公所谓“灵源洞三里许,削壁林立,殆无寸隙”。而佟国鼐石刻又处在灵源洞中心的忘归石旁边,绝对是C位,因此,佟国鼐石刻应该是铲除旧刻后新刻的。
黄荣春老师在著述中统计鼓山佚失的摩崖石刻五十余段,我想佚失原因除了自然风化等之外,应该也有类似佟国鼐石刻这种为添加新刻而人为去除旧刻的情形。
第四个问题,佟国鼏、佟国鼐、佟国鼎,哪个名字正确?
鼓山佟国鼐两方石刻落款均为“佟国鼏”,有学者据此考证认为清朝第一任福建巡抚姓名不是佟国鼐,而是佟国鼏。那么正确的名字是哪个?
笔者翻阅相关史料文献,其中,西禅寺志书《长庆寺志》《邵武府续志》《清实录》等记为“佟国鼏”;而《福建通志》(康熙)、《福州府志》(乾隆)、《闽县乡土志》及四库全书的《八旗通志》《满洲氏族通谱》《盛京通志》等均记载是“佟国鼐”。
所以,笔者认为还是以清朝官方正式记载为准,应为“佟国鼐”。特别是乾隆对《四库全书》要求极高,朝廷规定,每抄错一字记过一次。纪晓岚就曾几次被记过,并罚其出钱赔付校错的书籍,曾有一位叫陆费墀总校因此赔光了家产,贬官外地,忧愤而死。
另外,笔者见某学者《南明史》里写为“佟国鼎”,应该是笔误。
第五个问题,佟国鼐两诗何解?
灵源洞佟国鼐石刻所挑选的诗篇也很有意思,独具匠心,颇有禅意。
第一首《涌泉寺礼佛偶成》:
云势吞山山欲封,松涛阁雨雨偏浓。
灵源洞口迷前路,喝水岩头悟旧踪。
梵宇初修无量法,天风远送上方钟。
尘缘未尽忽生灭,屴崱应寒岭半峰。
此诗契合佟国鼐捐修佛寺、顶礼于佛的行为。佟国鼐在诗文中表露出,宦途沉浮、心中迷茫,尘缘未了,修佛以求的沉思之念,所谓“灵源洞口迷前路,喝水岩头悟旧踪”。
第二首《赋得天风海涛》:
振衣直上最高峰,眼底关河尽四封。
万里长空青籁发,千寻怒浪雪山冲。
何人拾翠留遗迹,我欲乘云问大宗。
天外青霞应有眷,敢依尘想漫相从。
诗中描写风景,写得潇洒脱俗,豪迈逍遥。抖落衣上的俗世尘埃,迈步一口气登上山顶最高峰,望见眼底的世间山川河流的四极,我想乘云飞上天去,寻找世界万物的本源在哪里。不得不说佟国鼐此诗气势豪放磅礴。
涌泉寺曹学佺石刻
曹学佺(1575—1646),侯官洪塘人,是晚明闽都文坛的领袖人物。
清顺治三年、南明隆武二年(1646),曹学佺在清军迫近福州时被人强推主持抗清组织,九月十八日清军进占福州城,曹学佺在西门西峰草堂住所自杀殉节。
鼓山遍布摩崖石刻,其中也有不少晚明文人之作,可是竟未见一方曹学佺石刻的记载。
蔡铁勇老师系年轻人中研究福州摩崖石刻的佼佼者,他在穷搜鼓山摩崖石刻时,得老僧告知涌泉寺曹学佺石刻信息,他见笔者探寻曹学佺与鼓山关系,便热心转告。
曹学佺与鼓山渊源颇深。
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山火焚毁了鼓山涌泉禅寺,此后数十年废墟里荒草萋萋,僧人四散。曹学佺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开始重建涌泉寺大雄殿,之后还捐助兴建天王殿、斋堂、山门、东际桥、藏经阁等建筑,并主持选任涌泉寺的四代当山住持博山无异大师、雪关禅师、永觉禅师、觉浪禅师。
曹学佺振兴鼓山事迹被永觉禅师、黄任记入《鼓山志》,可至今鼓山众多石刻中没有与曹学佺有关的石刻记载,所以,若真有曹学佺石刻存在可谓意义重大。
按照蔡老师的提示,笔者果然在涌泉寺大殿基石上,找到曹学佺石刻。按捺住惊喜的心情,当即拍照留记无比珍贵的历史痕迹。
四百年岁月侵蚀,字迹斑驳模糊难识。相片处理后,依稀显现:“天启元年,大功德主信官曺学佺喜舍宝座,祈求吉祥如意者。”
永觉禅师《重建鼓山涌泉禅寺碑》有述:“余之来兹山也,在崇祯之甲戌,其时寺中犹半草莽,有大殿巍然中立者,宫保曹公同僧道东、智谛所建。”可见,涌泉寺大殿确为曹学佺于崇祯甲戌之前所建。
永觉禅师是崇祯七年甲戌年(1634)初次来鼓山的,而涌泉寺曹学佺石刻中“天启元年”系是公元1621年,为农历辛酉年。
曹学佺辛酉年(1621)诗集记载,当年孟夏之时曹学佺乘坐林守易(林弘衍)新舟同游鼓山。
曹学佺《林守易以新舫载予同游鼓山》云:“……渚花垂岸荣,沙鸟近湾戏。浪汹峡门束,帆侧岩影坠。密林屡移村,疏钟遥傍寺。微月出浦口,澹然见游思。”
诗集中还有另一首《涌泉寺落成有期同林守易省视志喜》:“去岁榛芜地,今已离尘垢。庄严成大千,困厄思阳九……”所以,曹学佺与林守易此行目的就是专门为庆贺涌泉寺即将落成而去的。
那么涌泉寺这处曹学佺榜书石刻是真的吗?
首先,石刻凡造假必有目的,造假是为了给人看,曹学佺石刻位于大殿佛像基座偏僻之处,一般人根本看不见,不可能是有人有意伪刻。
涌泉寺大殿另一端对应位置也有对应的二十四个石刻文字。不过字迹更加模糊,无法辨识,可能是“×酉戌×××××主择比×僧××普化普信仝建造立”,似乎内容是某时间(年月)涌泉寺僧××等一同建造之人所立的意思。这更证实涌泉寺大殿“曹学佺石刻”为晚明重建大殿时的石刻,极其珍贵。
还有一个关键点,笔者注意到涌泉寺曹学佺石刻中有个细节,可作为辨识真假的有力依据。
石刻中曹学佺的“曹”字刻为“曺”字,这是“曹”字的异体字。古代二者通用,现在“曹”定为正体字,“曺”字被规范为“曹”字。
笔者寻访影印版古籍文献,核对“曺”字。
其一,曹学佺《大明舆地名胜志》,也称《大明一统名胜志》,是曹学佺记述明代疆域之内各府、州、县的历史沿革、地貌特征、风景名胜和古迹文物的地理类著作,共208卷。此书开篇曹学佺《大明舆地名胜志自序》,文末署名为“曺学佺能始撰”。
其二,郑振铎(福州人,我国著名作家、藏书家、考古学家)称赞曹学佺巨著《石仓十二代诗选》“为明代诗选中最宏伟之著作”。《石仓十二代诗选》开篇的曹学佺《古诗选序》,署名“石仓居士曺学佺能始撰”。
其三,曹学佺《石仓诗稿》里有叶向高(福清人,明万历、天启间两度出任内阁首辅)为曹学佺《曹大理集》(曹学佺曾在金陵大理寺任职,所以也称为曹大理)作“叙”,文中所有曹大理的曹字,均作“曺”字。
其四,康熙年间,福州闽县人陈治滋素来景仰曹学佺,称“吾乡先辈曹石仓先生文章风节,冠绝前代”。陈治滋记录了发生在康熙五十四年冬,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康熙皇帝问:“曹学佺为何省何代人?”内阁学士蒋廷锡回奏:“曺学佺乃福建人,为前朝进士,官四川副使。学问淹贯,所著书甚多。”
这就有意思了,陈治滋、康熙帝均称“曹学佺”,唯独蒋廷锡说“曺学佺”。蒋廷锡是文华殿大学士,系清代出名的文献学家、藏书家、画家。曾任《明史》总裁及《佩文韵府》《康熙字典》等典籍总纂官。所以蒋廷锡称“曺学佺”是有依据的,《明史》中也写为“曺学佺”。
据此分析,曹学佺本人等写作“曺”,入清后写为“曹”。
因此,涌泉寺曹学佺石刻毫无疑问可以确定为四百余年前重建大雄宝殿时的遗存。涌泉寺大殿曹学佺相关石刻字迹是否是曹学佺亲笔所写,有待后续探讨,也许为建造施工者的笔迹。但这方石刻真实地记录了曹学佺布金捐建涌泉寺大殿的历史事实,是值得今人妥加保护的弥足珍贵的实物文献。
由此,笔者数年探访,在洪塘寻见道光九年记录曹学佺石仓园位置信息的《石仓古迹碑》之后,又寻得鼓山涌泉寺大殿曹学佺“天启元年喜舍宝座”石刻。不知目前闽都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曹学佺文化遗存尚待探访,借用曹学佺石刻中文字“祈求吉祥如意”,祝愿今后还有更多的曹学佺文化遗存被发现。
明年是曹学佺诞辰450周年,以此纪念闽都先贤。
涌泉寺大殿曹学佺石刻。
《福州晚报》(2024年11月5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