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理位置优越,航海环境复杂,福建地区沉淀出丰富的水下文化遗存。上世纪80年代末,福建省大力发展水下考古,从田野到水下,从被动发掘到主动发现,一代代考古工作者在这里接续奋斗。日前,本报记者走进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听水下考古工作者讲述他们的故事。
——编 者
30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一艘满载青花瓷的船只从中国东南沿海起航。如果航程顺利,它将穿过马六甲海峡,在当年底将一件件精美的瓷器送到欧洲市场,然后再重新装满货品,于次年返航。
然而,船在出发不久后就沉没在福州平潭的一处海域。直到300多年后,在水下考古工作者的挖掘下,这段历史才得以揭开,1.7万多件青花瓷重新问世。
这就是平潭“碗礁一号”古沉船的故事,也是福建省考古研究院水下考古队员心中的高光时刻。自1989年起,福建水下考古事业伴随着中国水下考古的发展而兴,35年来,29名水下考古队员从福建走出,在更广阔的水域挖掘出一个个新的故事……
从田野到水下
见到原福建博物院文物考古研究所(现福建省考古研究院)所长栗建安时,他刚风尘仆仆地从一个项目进展工作会上赶回来。年逾古稀的栗建安,是我国最早一批水下考古专业人员,如今,他仍在为水下考古事业的发展忙碌着。
1989年,我国开始进行系统化的水下考古人才培养。水下考古是陆地田野考古向水域的延伸,我国第一批水下考古队员就是从各地田野考古队员中招募的。当时,担任福建省博物馆考古部副主任的栗建安主动报名,通过选拔后成为第一期水下考古专业人员培训班的班长。
3个多月的培训里,栗建安等11名学员一边学习水下考古方法,一边进行潜水训练。水下考古方法与田野考古基本相同,如勘探遗址、布设探方、拍照测绘、提取文物等,对学员们来说并非难事。真正难的是下水,即使掌握了基本的潜水技巧,距离能开展水下考古,还有很大差距。
1990年春节刚过,栗建安和学员们来到福建省连江县定海湾边,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水下考古实习。
套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瓶,准备就绪,栗建安下水了。在水下开展考古工作,比他想象中要更难。与影视作品里五彩斑斓的海底场景不同,实际的海底常常是漆黑一片。手电筒的灯光投射向前方,水下考古队员们只能在有限的能见度内开展工作。冰冷的海水、失重的躯体、有限的视野、随时可能变化的海况……除了客观条件上的困难,他们还要克服内心的恐惧。
没有办法,只能反复训练。实习一个多月后,栗建安顺利毕业。“从此,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水下考古工作者。”栗建安说。
开展抢救性发掘
平潭,福建省水下考古基地在此建立。19年前,也是在这里,栗建安参加了平潭“碗礁一号”的现场发掘。
栗建安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碗礁一号”现场时的场景——海面上,10多艘船只杂乱地停放着,全都是前来围观的渔民,一些破碎的青花瓷片漂在海面上。那一刻,栗建安体会到水下考古工作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2005年6月,由多地水下考古工作者组成的水下考古队正式驻扎平潭,开始对“碗礁一号”进行抢救性发掘。栗建安全程参与了这一项目,还带去了一个人——现任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长羊泽林。当时,羊泽林刚从第三期水下考古专业人员培训班结业,那是他第一次正式参加大型水下考古项目。
发掘工作中,工作船停在遗址边,考古队员两人一组下水,对沉船开展布探、测绘、拍照、录像等工作。而岸上的考古队员则要对打捞上来的物品进行泥沙冲洗、淡水浸泡,完成初步保护和处理。
下水时,通常由一名老队员带着一名年轻队员。羊泽林和潜伴通过手势交流,他们配合默契,将一件件青花瓷器编号、提取、装筐,系上绳子,再由工作船将它们运上岸。“在水下,所有信息都是‘宝贝’。不只是船内的物品本身,大到船只的构造,小到物品的摆放顺序,都要一一记录,方便开展后续研究。”羊泽林说。
6月至9月正是福建的台风期,为了保障队员安全,水下考古只能在平潮期进行。每次下水时间有限,队员们必须与时间赛跑。
挖掘工作总共持续了100多天。随着后续工作的进行,一件件青花瓷器露出真容,经过分析,这些瓷器为清代康熙年间的景德镇青花瓷。通过这些精美的器物,羊泽林想象着当时海上贸易的繁荣。“这就是水下考古的意义——一处水下遗址,就是一颗历史的遗珠。通过不同地点水下遗址的挖掘,串珠成线,我们可以还原贸易线路,研究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羊泽林说。
“碗礁一号”之后,羊泽林还参加了漳州圣杯屿元代沉船、宁德古田翠屏湖水下古村落考古等多个水下考古项目。“福建地理位置优越,对外贸易活跃,再加上航海环境复杂,海岸曲折,岛礁众多,让这里沉淀出丰富的水下文化遗存。”羊泽林说,“目前发现的水下遗址还是少数,且多为被动式发掘,未来我希望变被动发掘为主动发现,让更多水下遗存得到更好的保护,唤醒更多沉睡海底的历史记忆。”
考古力量不断壮大
10米、20米、30米,在水下,福建省考古研究院馆员危长福和潜伴以下水点为圆心,进行圆周搜索……漳州圣杯屿元代沉船遗址的发掘现场,在水底触摸到古沉船的那一刻,危长福一下子理解了前辈们对水下考古的热爱。
1985年出生的危长福是水下考古队员中的年轻一代,2022年,他参加了第九期水下考古专业人员培训班。在同期参加培训的队员中,危长福不算最年轻的。“一些学校在研究生阶段就开设了水下考古的课程,不少刚毕业的年轻人想去参加培训。”危长福说。
危长福说,水下考古需要年轻人,每次下水都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30米深的海底,需要背负各种设备,仅气瓶的重量就近百斤。”
水下考古队伍年轻化的同时,设备也在进步。在水下,危长福手腕上的潜水电脑表显示着一系列数据:水深、升水速度、剩余气体……
不仅是潜水电脑表,声呐等物探设备的进步也让羊泽林等人期待的“主动发现”变为可能。早期的水下考古项目大多来自渔民提供的线索,而物探设备的运用,让“大海捞针”成功率更高。近年来,已有部分水下遗址被主动发现,并保护下来,等待后续的考古发掘。
人员的充盈、设备的进步,使水下考古力量不断壮大。从定海湾到“碗礁一号”,到漳州圣杯屿元代沉船遗址,再到宁德古田翠屏湖水下古村落遗址,水下考古从近海向深远海和内陆河流湖泊延伸。从水下沉船到水下古城、水下村落,水下文化遗产的类型也越来越丰富。近年来,水下考古队员们还走出国门,支援其他国家的水下考古力量。
对于羊泽林来说,他时刻期待着下一次任务的到来。蔚蓝的海面下,充满着无限可能性。羊泽林笑着说,“对于未知的探寻,对于人类文明的求索,正是这项工作最大的魅力。”
本报记者 王崟欣
《人民日报》(2024年11月29日 第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