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华龙
叶向高《苍霞草全集》正文。
叶向高(1559—1627),晚明政坛风云人物。他知识渊博,著述甚多,其中不少系明代中晚期历史的直接记录,为明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资料。
《苍霞草全集》是叶向高在明朝封建统治危如累卵的历史背景下著述的诗文总集,全书共16册,包含7类著作,共118卷。其中,《苍霞草》20卷,《苍霞续草》22卷,《苍霞余草》14卷,《苍霞诗草》8卷,《后纶扉尺牍》10卷,《纶扉奏草》30卷,《续纶扉奏草》14卷,统称“七草”。
叶向高何以把自己最重要的文集名之《苍霞草》,原因值得考证。
(一)
清代文学家、学者,曾参修《明史》的朱彝尊(1629—1709)认为,叶向高诗文集多以“苍霞草”命名,即得名于石竹山苍霞亭。石竹山位于福清县西,殊为名胜,叶向高生于斯、长于斯,对家乡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致颇为熟悉,石竹山上也留下叶向高众多的身影与诗篇。以“苍霞”为其诗文集名,可见叶氏对家乡的深挚情感。
不过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关于“苍霞”二字,我们可以从叶向高自叙中略见端倪。
叶氏在《苍霞草自叙》中言:题曰“苍霞”,则公卿亭名,考亭先生(指朱熹)所手书。
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内阁首辅叶向高致仕归里后,寄情于家乡的山水之间。第二年,他久仰灵石寺的盛名,特地造访该寺。他目睹寺院风光秀丽,流连忘返,特题诗勒石留念,诗名《游灵石寺》。诗云:
灵源幽径隐珠林,曲曲溪光抱远岑。
路转层崖天欲尽,云归深树昼常阴。
芒鞋好趁山中约,梵呗能清物外心。
此去武陵应咫尺,桃花流水许招灵。
叶向高把灵石比作桃源,更把“苍霞”作为书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游玩的过程中,叶向高对“苍霞亭”特别感兴趣。著名的南宋理学家朱熹曾三游灵石,并住山中半年,留下《游灵石寺》七律一首,诗云:
百尺楼台九叠山,个中风景脱尘寰。
危亭势枕苍霞古,灵石香沾碧藓斑。
佳境每因劳企仰,胜游未及费跻攀。
何当酬却诗书债,遂我浮生半日闲。
朱熹把灵石比作超脱尘寰的仙境,在灵石留下“灵石山”“蟠桃坞”两处题刻,并于山上一个亭子匾额上书其名曰“苍霞”。后此亭被人称为“苍霞亭”。
灵石山当年最具代表性的美景“苍霞晚照”,与斗牛悬阁、黄檗晨钟、石峰竹雨等,并称“玉融十二景”。据清乾隆时编的《福清县志》记载,“迨隙驹步促,西岫衔晖,余霞散而成绮,松际凝以暮光,览胜者几欲挽羲和之驭,留兹寸晷已。灵石之胜以此”。
“苍霞晚照”的美景,有诗人林春先的《灵石诸景·苍霞亭》为证,诗云:
天绘溪山秀作霞,只添万玉点为花。响来题石登亭客,云水苍苍古道遐。
(二)
在灵石寺看到“苍霞亭”,叶向高不禁想起福州的美景“苍霞洲”。
当时,榕垣大名士陈振狂厌弃八股,隐居在苍霞洲,并筑有吸江亭。他虽一介诸生,但名动公卿,大学士、内阁首辅叶向高,工部户部侍郎董应举,南明礼部尚书、太子太保曹学佺,均与之结交,多在吸江亭赋诗唱和。每当夕阳西下、百鸟投林之时,落日的霞光映照在江面上,成为一道美丽的景致。在福州,人们称此颇富诗情画意之景为“落霞晚照”,将其与“十里荷香”“天禅晓钟”“龙岭樵歌”“闽江春晓”“太平松籁”“白马观潮”“横江古渡”“三洲渔火”“钓台夜月”并称为“南台十景”。
叶向高觉得,福清灵石有美景“苍霞晚照”,福州苍霞洲也有美景“苍霞晚照”,如此巧合,莫非天意?因此万历四十二年(1614),叶向高辞官归里后,在福清融城豆区园(俗称双蝴蝶叶相府)居住了一段时间,并在其西北角建有书斋“苍霞堂”。《苍霞草》中的不少作品,就是在此堂中创作或者整理的。屋子落成后,叶向高曾作七律一首,曰:“新筑书斋壁未干,马蹄催我上长安。绮年只道为官好,暮齿方知出仕难。千里关山千里远,一番风雨一番寒。何如静坐书斋里,翠竹苍松仔细看。”
此后,叶向高整理或新作的其他文集,也分别被冠以“苍霞”二字,诸如《苍霞余草》《苍霞续草》《苍霞诗草》《苍霞奏草》《苍霞尺牍》等。
(三)
关于“草”字的理解,有位文史学者考证道:叶氏对此并无明言,给后人留下了疑问。以其初步推断,叶向高为其诗文集取名“草”,至少包含两层意思:
其一,“草”乃古人写文章通用谦词。古人为文时,多在文末署某某草,以示自谦文章并不精雅,仅乃草率为之。
其二,叶氏认为,自己出生于穷乡僻壤,只是一个村夫,像家乡苍霞亭边的小草一样,并不珍贵,文章亦然。这与叶向高将自编“年记”定名为《蘧编》,似有异曲同工。
(四)
这个考证有没有道理呢?我们不妨来看一下王文杰著、俞达珠点校的《叶向高传稿》(玉融文库系列丛书·第三辑)。文中写道:《苍霞草》廿卷,前有门人顾起元,同郡董应举序及自序。董序云:“为文特谈笑杯酒之暇,操笔伸纸嗟咄立就,大作、小篇,长言、短牍,随物赋形,无不斐然,秩然可喜、可愕,浩手之不知其势之所止,与其机神所以合,盖亦其性有独立至焉者。”
由此看来,叶向高起名《苍霞草》,“草”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初步的、非正式的文章。董应举认为,叶向高在谈笑杯酒之余,提笔伸纸,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写出大作、小篇,而且长言、短牍,随物赋形,无不斐然。尽管叶向高才高八斗,但他仍自谦自己文章不够精雅,比较草率,所以叫“草”。
关于《苍霞诗草》八卷,曾久居翰林,历官南京国子祭酒、礼部尚书的莆田人林尧俞为之作序。序中写道:“先生诗凡长篇、短什流布人间,人咸宝之,不啻寸玑尺璧,而独未睹其大全,南署固以为谓,先生又度不能终秘之也,则汇其二三以援不肖,不肖得尽读焉。”这部诗集,当是叶林二人同在陪都南京供职之时所编辑。
但《苍霞余草》卷七中,有叶向高《小草篇》自序一文。文中写道:“上神圣(指熹宗),益明习政务,事多中决。余老矣,病之日甚,无时不思归。每当不寐,辄从枕上成诗一章以自排遣,或谓如此则愈不能寐,余曰极知其然,聊系此心,以少免辗转反侧之苦耳,久之成帙,遂题曰:小草。而以谒陵诗冠其首,明本怀也。”此时的叶向高年迈多病,无时不想着回归家乡,每当晚上夜不成寐时,躺在床上成诗一章以自排遣,积累多了,终成一册。因为是躺在床上的急就章,比较匆忙,没有认真修改,所以用“草”来形容。
《福州晚报》(2025年2月13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