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斯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顾二娘款洞天一品端砚”,上有林佶、黄任、余甸题铭。
清初,林在峨编撰的《砚史》,展现了以林佶、黄任、余甸为代表,以许、林、黄三个闽中世家为核心,以福州三坊七巷光禄坊为中心的藏砚文人圈。这一区域性赏砚群体,以其参与人数、交往频次、砚学水平而论,可谓独树一帜,将嗜砚成痴的好尚推向了新的高峰。
笔、墨、纸、砚,合称文房四宝。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曰:“‘四宝’砚为首,笔墨兼纸,皆可随时收索,可终身与俱者,惟砚而已。”砚台因其质地坚实、能传百代,而具赏鉴和收藏价值,备受文人青睐。汉代以来,砚台便用于研墨并受到珍视。唐代,端砚已被视作砚中精品,李贺在《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有“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的称颂。
到了宋代,随着米芾《砚史》、高似孙《砚笺》、唐积《歙州砚谱》等专业鉴赏文本的出现,砚台真正成为一种收藏门类。宋代文人多有“砚癖”,观砚、定名、书铭、赠砚,不亦乐乎。苏轼、米芾嗜砚成痴,更是佳话。宋代诗人苏舜钦说:“笔砚精良,人生一乐。”砚台既是文人趣味的体现,又是文人交游的纽带,更是文人身份的象征,故有“武人爱剑,文人爱砚”之说。
林氏《砚史》,初名《陶坊砚铭册》,是一本砚铭合集。所谓砚铭,即镌刻于砚台的文辞。编撰者林在峨(?—1752年),字涪云,号轮川,福建侯官人。其父林佶为清初书法家、藏砚家,官至内阁中书,是福州文人藏砚圈的核心人物。林在峨自述编辑《砚史》缘起时说:“里中以案头有无片石为雅俗,且以不得佳砚为憾事,亦一时风尚然也……余乃集诸家之砚,拓其铭词,集为砚史。”作为核心成员之一,林在峨留心收集福州藏砚圈成员所撰砚铭,兼及其他古今砚铭,又遍求当时名流为砚铭稿册题跋,辑成《砚史》十卷。
《砚史》大致成书于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后屡经增补,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定稿。该书未曾刊刻出版,流传于世的数种抄本,大致可归为两个版本系统:国家图书馆藏本和上海图书馆藏本。经学者比勘,前者的母本为初稿本,后者的母本为定稿本。据当代砚学家吴笠谷的统计,综合各种版本,该书总计收入藏砚、题砚作者约170人,收入铭文砚约320方,砚铭及题拓跋文约400则,题砚诗文500多首,堪称赏砚盛况。
该书编辑体例“从人不从砚”,依据砚铭作者安排章节,记录各人一生的主要砚藏。书前有人物小传,所录砚铭后间有评跋。福州藏砚圈成员的个性癖好,持续数代的地缘、亲缘和师友关系,以石相交、以砚结友的终生情谊,跃然纸上。
闽中藏砚蔚然成风,大致在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至乾隆五年(1740年)前后,核心成员包括林佶、黄任、许均、余甸、游绍安、周绍龙,以及林正青、林在峨、陈德泉、谢古梅诸兄弟等。他们大都出自闽中世家,相互间多有亲缘关系。许、林、黄三家是世交姻亲,情谊甚笃。许、林两家在福州三坊七巷光禄坊比邻而居,三代结亲;许、黄两家亦三代联姻。各家子弟“少同学,长同好”,一起读书成长,因密切的亲缘互动而形成相近的赏砚志趣,结为石交砚友。其中,林佶、黄任、余甸是代表人物。
林佶(1660—约1723年),字吉人,号鹿原,室名朴学斋,为福州赏砚群体的领袖人物。他酷爱藏书,以藏书宏富闻名。其书法最为时人所称道,手书汪琬《尧峰文抄》、陈廷敬《午亭文编》、王士祯《渔洋山人精华录》与《古夫于亭稿》,被后人称为“林佶四写”,享誉极高。林佶不仅精于书法,也擅镌砚铭。其与石交砚友“每得佳砚,互相铭刻以为宝”。门生子弟在其带动下,皆倾心于砚。整个福州藏砚圈,以林佶家族参与人数最多。《砚史》共收入了林氏家族五代人所撰砚铭,其中林佶砚铭26方。
黄任(1683—1768年),字于莘,更字莘田,自号十砚先生,室名香草斋、十砚轩,其砚名、诗名最盛。黄任少时居光禄坊外祖父家从舅父许遇学诗,又从林佶习书法。曾选任广东四会县令,为官仅三年,因“纵情诗酒,不理民事”而罢归,退居光禄坊外祖旧宅,以玩砚题铭消遣余生。《砚史》“小传”记其“有研癖,每典衣缩食以求”。其斋号“十砚轩”得名于其所藏十方名贵之砚(“质之美而制之善者”)。然其晚年困顿潦倒,十砚与“十砚轩”皆转归他人。《砚史》共收黄任砚铭37方、砚诗36首,多言与砚友的砚事交流。
余甸(1655—1733年),初名祖训,字仲敏,改字田生,闽之福清人。曾官山东按察使、顺天府府丞,后去职归乡闲居,寄情于砚。余甸虽不是许、林、黄家族中人,但与闽中诸人交情甚笃,尤以题刻砚铭而闻名。《砚史》称诸砚友以“不得京兆之铭不为宝贵”,“向京兆乞铭者无虚日”,时人藏砚以得余甸题铭为贵。《砚史》共收余甸砚铭81方,为诸人之冠。
除核心成员外,福州藏砚圈还包括一些入闽履任的官员,如陈兆伦、赵国麟等。林氏兄弟还为《砚史》书稿遍求题跋,题跋者不乏钱大昕、方苞、金农、高凤翰、沈德潜、袁枚等名流,亦可见福州藏砚圈之盛况。
明清时期制砚业空前发展,各种材质形制,应有尽有,异彩纷呈,逐渐形成了徽派、浙派、苏派、粤派等凸显地域性的砚艺流派,并出现了一大批制砚的能工巧匠。对苏州女性制砚工匠顾二娘的推崇,是福州藏砚圈的一大特点。
古代素有“重道轻器”的观念传统,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工匠常被视作末等营生,几乎不为史籍所载,遑论女性匠人。制砚而留名砚史者,多是以文人身份而为世所重。顾二娘乃苏州专诸巷琢砚匠人,公公、丈夫相继离世后,她接过家业,将琢砚技艺发扬光大。顾二娘名重砚史,与福州藏砚圈的极力称誉有着密切关系。
检诸《砚史》,福州藏砚圈尊称其为“顾大家”或“吴门女史顾氏”,以显敬重之意,许多成员都有咏赞顾二娘的文字。诸人所藏之砚也有不少为顾二娘所制。时人陶元藻为《砚史》所作题诗称书稿所收铭文砚“强半工成顾家妇”。林佶、余甸、黄任、陈德泉、林涪云等人还亲自造访苏州专诸巷,延请顾氏制砚。林佶私藏至宝“奎砚”,由顾二娘用珍贵的端溪石琢制而成。余甸则称赞顾氏砚“细腻庄雅”。其中,黄任对顾氏的推崇最甚。黄氏《赠顾二娘诗》盛赞顾氏砚艺之精妙高超:“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黄任“十砚轩”藏砚很多也出自顾二娘之手。
有论者认为,福州藏砚圈对顾氏的推崇,甚至影响了“闽派砚雕”这一“文人砚”流派的形成。福州本土制砚家谢士骥、董汉禹、杨洞一因与闽中藏砚家的交往,得以观摩并学习顾氏技艺,可谓顾氏私淑弟子。余甸在一首称颂董汉禹、杨洞一的诗中写道:“最是文人运斧工,董杨雅制善磨砻。开池深浅凭心曲,错认吴趋女手功。”肯定董、杨二人的砚艺可与顾氏相媲美。顾二娘以“圆活而肥润”为制砚精要,十分契合文人的审美旨趣,这大概是其风行福州藏砚圈的关键原因。
有清一代,砚学文献繁多,如纪晓岚《阅微草堂砚谱》、书画名家高凤翰《砚史》、乾隆内府《西清砚谱》等,都是砚史名著。林在峨《砚史》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砚文化史,而是以砚铭为其内容,所收砚铭形式自由,兼有词、杂体、格律诗等多种文体,堪称砚铭大全。这些砚铭寄托了文人情志,也展现了特定地域以砚为纽带的文人交往群体。在福州藏砚圈中,砚台远远超出了书房文具的实用功能,而与文人的读书生涯、交友应酬、仕宦焦虑交缠在一起。诸人对砚的笃爱令人感慨。林氏《砚史》以其对砚铭的专门辑录,以及对特定区域群体赏砚、藏砚的记录,在砚学史上独树一帜。吴笠谷先生认为,福州藏砚圈可称为“宦业三流,文学二流,砚学一流”。
除砚学外,林氏《砚史》还具文学史料价值。此书是清初文人文学交游的典型案例,从中可对福建清代文学史作一些钩沉。福州藏砚家也多是闽中文坛艺林有名之人,如许氏是“闽中以诗世其家者”,林佶、黄任、余甸等也以诗文而为人所知。诸人既是石交砚友,也常结社唱和,文学砥砺。借助书中所辑砚铭、题跋,可以考知多人生卒年。一些成员的诗文未能刊刻行世或佚失,也可由林氏《砚史》略窥一二。对于清初福州工艺史的探讨,尤其是文人与工匠之间的互动关系、文人趣味对工艺的浸染等,林氏《砚史》也颇具价值。
(作者单位:福建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福建日报》(2025年4月29日 第12版:理论周刊·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