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美松
福建自上古称“闽在海中”,福州因“居闽土之中”而得闽中之称。其地依山傍海,“派江吻海”,故水上交通素称发达。福州地理之胜绝不仅此而已,其地处江海之滨,有广袤的海湾盆地,成为天然良港。尚有丰富的木材资源和众多的能工巧匠,即福州知州曾巩《道山亭记》所谓“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加上多有优秀的“篙工楫师”,因而海外交通贸易成为传统优势。
《尚书·禹贡》记载,我国东南沿海早入商周版图,其入贡路线即是“沿于江海,达于淮泗”。这种从海上向中原的贡道维持了数千年。耐人寻味的是,如此悠久的对外水上交往,竟鲜见福州海湾内港埠的详细记载,连地方志也语焉不详。宋代即有曰“蛮舶至福州城下”“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可见舟船易于入城停泊交易。史载大庙山、开元寺、利涉门、宁越门、还珠门等处都有外舶靠港,故有“潮通番舶,地接榕都”之称。而战船停泊则不标注名称,如汉东越王余善命八千水师往广东助汉廷攻南越,未注明其水师军港之所在。之所以如此,想来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舟船较小,内河江面较宽且波平浪静,易于靠泊,所以未形成有名的津渡或大的港埠;二是海湾内可靠泊的港埠多,无法一一指名。
为此,笔者只能从唐宋诗文中爬罗剔抉出片段文字,勾勒闽江边港埠津渡的概况和样貌,虽不能全,也聊胜于无。
一
福州海外交通的兴盛始于汉代,史书不仅有闽越国强大水师助汉廷征南越的记录,而且还有《后汉书·郑弘传》的记载,郑弘向汉廷奏请开通广西、湖南山道以通运输时称:“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风波艰阻,沉溺相系。”表明在汉代福州东冶港就是朝廷对辖地朝贡、贸易与人员交往的中心港埠,东冶港作为福建海上“丝绸之路”的枢纽城市,已现雏形。当时交趾七郡包括汉廷在南方近海地域所设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诸郡,涵盖今日之两广和越南中北部广大地区。只是海运途中多有风波艰险,船小器陋,难免倾覆之患,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冒险犯难,远涉重洋而至。
福州因地理优越、物产丰饶,自然吸引国内各地及海外各国的朝贡贸易与人员交往。初唐诗人张循之所作《送泉州李使君之任》诗云:“傍海皆荒服,分符重汉臣。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入贡频。”此处泉州应指福州,“十洲人”“入贡频”印证了唐代及其以前仍然延续着古代“贡献转运”的传统,而此时的交往和贸易规模显见扩大,以至于晚唐《球场山亭记》石碑刻中竟有“海夷日窟,风俗时不恒”的典型记述。
中唐闽县诗人陈翊曾作诗《登城楼作》,书其所见曰:“沙墟阴欲暮,郊色淡方闲。孤径回榕岸,层峦破枳关。”生动描绘了诗人眺望所及郡南及闽江北岸的田野风光,可见“沙墟”(这是江沙淤积而成的洲渚)、“榕岸”(洲岸植榕可证福州植榕甚早),还有萦回于沙洲与榕岸之间的“孤径”,唯独未见民居、大道、津渡与码头,更遑论如后来在钓龙台下新丰市堤上盛宴饯别的场所。由此可知,钓龙台在唐宋以前确是福州的一处港埠和对外交往的处所,也是官方和民间迎送宾朋的首选之地。
晚唐诗人周朴在《登福州南涧寺》诗中称:“万里重山绕福州,南横一道见溪流。”杜荀鹤的《闽中秋思》诗云:“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图画不堪行。”两诗道出福州依山傍海的地理形胜,归结来看,草莱初辟时的福州水陆交通十分不便。北宋大文豪曾巩以生花之笔,极写闽中山川之奇,水陆之险,对福州地形特点尤为注意,称:“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这样的地理特点加上气候温润,利于农业耕作,海洋捕捞,山林经营,也便于水上交通,凭借“江海通津”的优势,开洋裕民,善交四邻。又因是海湾盆地,倚水兴邦,建州城于山麓水涘;又凭江水所带泥沙沉积而成平陆,州城扩大,民居渐稠。
二
北宋名臣蔡襄写有《和许寺丞泊钓龙台见寄》诗,有句称“钓龙台下舣行桡,猎猎船旗待晚潮”。此诗指明钓龙台是靠泊官船之地,而晚间出行者必须等待晚潮到来才出行。注意,这位许寺丞是在泊住钓龙台时写诗寄与蔡襄的,可见他的住所不是驿楼馆舍,就是津站宾馆。蔡知州还有一句诗道出另一重要信息,即“临津馆下日衔西”“画船急桨随潮去”。诗句说明“画船”即指官船,因有“船旗”飘扬,晚风潮起,所以要趁着晚潮从钓台下出航。蔡襄还有诗称:“峭峻钓龙石,飞亭压其端”(《达观亭》)“空余古台石,肆矹尘砂外”(《钓龙台》)。知州程之邵诗言“寺压高台最上头”,都说明古台高耸,上建寺亭。1068年知福州的程师孟有《钓龙台戏别》诗,说明此台常是官船靠泊之地与送别之所,是福州江边一处重要地标和官员宦游的出行与投宿地。临津馆顾名思义临近江津,应是依傍钓龙台下的旅馆,也即新市堤内的旅馆。钓龙台在唐代名南台,它是钓龙台的初称或别称。后来泛指台江地区,甚至远指南台岛,这应是在南宋甚至元明以后的事。
临津馆西南隅“榜合沙亭”,因古谶称“沙合路通,先出状元,后出相公”,故北宋官宦许敦仁有诗道:“七百年来遗谶事,钓台沙合瑞烟浮。”据《三山志》载:“是时以谶,诸方望沙合。皇祐间(1049—1054),江东、西始有洲,元祐四年(1089),洲犹中断而为二。福州旧传郭璞《迁城记》云:‘南台沙合,河口路通。先出状元,后出相公’。”以上所引宋人诗文都表明,钓龙台唐时称南台,台下临江,江边唐代设“宾府”(即宾馆),晚唐五代设新市,宋置临津馆驿,接待来榕的官员和宾客。所以,从记载可见,福州自汉代以来就是闽中海上对外交通运输的中心,因而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和枢纽之地。南宋王明清《挥麈前录》载:“初,闽人谣曰南台沙合出宰相,章得象时,沙涌可涉。政和六年(1116),沙复涌,已而,余深大拜。方务得帅福唐,南台沙复再涌,已而,朱汉章、叶子昂相继登庸。”章相系浦城人,宝元元年(1038)拜相,余深福州人,大观四年(1110)入相;朱倬闽县人,绍兴三十年(1160)拜右相;叶颙仙游人,高宗时拜相。百年之间,四人拜相,应了民间古谶。
三
曾两任福州知州的南平状元黄裳,第一次到任福州时在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时年71岁。他自南宋都城杭州出发,跋山涉水来到福州,“次于钓龙台下,始见平野万顷”,极目而望只见“千里外卫,三山中镇,钟磬林峦,弦歌井邑”,一派繁华祥和景象,“福起州名,乐生郡号”,岂不宜哉。作为新任福建军政长官,入城前他同样靠泊在钓龙台下,舍舟登陆,上岸入城。由于是第一次来到福州,察看山川形势,目睹市井繁华,联想福州的命名,追想前朝长乐的郡号,认为真是神仙福地,人间洞府。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到舟“次于钓龙台下”,清楚表明此地乃是福州官方认定的港埠码头,而且是历史上最早的一处官埠。诗人郑侠在祝贺黄裳第二次(1117)就任福州知州时,称扬“节钺依前向钓台”,指向明确,其官船靠泊处标志明显。无怪乎黄裳在州衙咏诗又称“七楼遥直钓龙台”,其《南台秋月》诗又作“七门南直钓龙台”,还有句称“旌旄才上南台路”,这些指向都表明,钓龙台确系那个时代福州城的重要地标码头,又是对外交通的象征性节点,长官出行必经南门外之道而向南台。同时说明钓龙台又称“南台”。北宋音乐大师陈暘,曾作《南台沙合亭》七绝诗云:“闽川胜概是南台,沙合相传有自来。一道三桥横渡处,分明平步揖天台。”此诗盛赞闽江边之钓台景观胜概,并引古谚“沙合路通”之说,以为人文兴起的佐证。其“一道三桥横渡”之说,恰证当时沙洲并未全合,陆地也未完全连片,只有到登上钓龙台后,才觉平步青云,如上天台。李纲作《自水口泛舟如长乐》诗,此处长乐也是福州古称,诗咏“湖平波稳画船移”,“落帆已到钓台侧,恰似南柯梦觉时”。说明那时江水平静,顺风顺水来到钓龙台下落帆靠泊,因为一路观景,到岸似觉如梦初醒,这也表明闽江之游,到岸泊船也在钓龙台畔。公元1150年宋词家李弥逊登乌山横山阁时,曾作词云“十里人家,路绕南台去”,表明他登上横山阁南望,只见十里小路,许多人家,一路绕行,通往钓龙台。此时南台,仍指向钓龙台,而非泛指台江沿岸一带。南宋嘉定十七年(1224),郡丞詹乂民登乌石山亭南望,写下“悠然远览,南台江中风帆浪舶,历历可数。前则田畴广衍,后则屋宇参差”(《乌石山题名》),可见时至南宋,官员登览所见南台江中依旧是船舶穿行或靠泊之地,临江方向一片田畴平原,其后(北面)近乌山前则有众多民居市肆,参差相连。与李弥逊所称“十里人家”相照应。而元初诗人萨都剌作《南台月》长诗有句曰:“城南江上逢中秋,城南石梁初截流。长虹一道贯秋色,中分百里江南洲。……合沙古谶此其时,天下英雄求一决。”诗意表明,闽江石桥的确建于元初,合沙古谶也俱应验,从此闽江入城道路可通,城外多一条进城古道。
1765年,蒋士铨为周景桓出使琉球作“南台登舟图”诗,有句称:“南台屹立控遐陬,一堤以外乾坤浮。”表明当时南台仍是朝廷使船的出发地。“一堤以外”表明钓龙台下新市堤依然是为友人远航送别之地。
四
福建依山傍海的地理形势,为港埠的形成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更为后来沿江码头的形成奠定了优越的基础,因江沙淤积不断扩充临江土地,使台江南北两岸得以开辟出众多港埠码头。同时,这一山川形胜,也造就了福州内向与外放的人文品格。其政治生态是内向于统一的中华大一统帝国,这从西周时代“七闽”进入中央版图开始,数千年间紧依王朝,称臣纳贡,沐浴教化,因而迅速崛起,摆脱蛮荒固陋,融入华夏文明。只是限于史志资料记载缺失,人们难以确知唐代及其以前福州江海通津的渡口或码头,幸赖唐宋诗文的记录保留了这方面一鳞半爪的信息,让人稍可领略当时福州津埠的位置和市肆状况。因此唐代的揽胜、赠别诗句,保存其时的信息,虽是吉光片羽,却尤显珍贵。本文即撷取唐宋诗文为依据,作出福州前古和中古时代港埠所在的蠡测。
唐宋以后,福州以后来居上之势,骎骎日进,超迈中原,而成“海滨邹鲁”“文儒之乡”。其经济生态则开放外向成为“东南重镇”,借助“江海通津”的优势,北向中原,朝贡通好,竭力吸收华夏文明的滋乳,壮大经济实力,提升文化品位;同时肆力拓展海外贸易和人员交流,敞开胸怀,接纳域外文明,建设繁荣兴盛的海疆文化强区,对外辐射历代王朝的经济优势和文化影响力。
福建如今凭借山海优势,挖掘本土资源,做强经济,提升文化;扩大开放,向海图强,促进闽台交融,加强海外交流,讲好福建故事,助力国家发展。福州赓续历史文脉,熔古铸今,大力拓展“东冶港”而为福州港、马尾港、松下港、江阴港、可门港等等,以达成联袂行动、持续发力的目标。同时练好内功,助力福建文化发展,保护文化遗产,推动旅游经济,促进学术研究,推动艺术创造,带动文化进步,提升国际影响力,发挥省会城市首善之区和龙头地位的示范与带动作用。
《福州晚报》(2025年5月9日 A15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