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自振
明代万历年间,昆山腔传入闽中。从晚明至清中叶闽剧崛起之前,福州涌现出一批戏曲作家,林章、陈价夫、陈轼、陈烺等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剧作继承了元杂剧、明传奇的优良传统,也出现了类似《西厢记》《牡丹亭》的优秀作品。无疑,从这些剧作可以了解这一时期福州士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状态。
林章的《青虬记》《观灯记》
林章(1551—1599),福清人,初名春元,字寅伯,后更名,字初文,七岁能诗。嘉靖末年,倭寇侵犯,年仅十三岁的林章上书督府,请求参加行伍。万历元年(1573)举人,后屡试礼部不第。北走塞上,从戚继光游。后挈家寓南京。为人公正,对南曹曲法断狱,奋臂直之,因忤尚书意而下狱,三年乃出,旅燕十年。后因抗疏请止矿税,兼陈立兵行盐之策,又入狱,死于狱中。所著有《林初文诗文全集》十五卷、《述古堂书目》二卷。剧作有杂剧《青虬记》、传奇《观灯记》。
《观灯记》全剧分四个大的段落。第一个剧情段落,写主人公木春的登场以及启程赴约;第二个剧情段落,从虞经等人来到金诰家;第三个剧情段落,写木春等人赏月、饮酒、观歌舞;第四个剧情段落,启程观灯,兴尽而返。可见,林章的《观灯记》是以文人活动为线索来构建剧情。他描写文人与妓女的交往,以及从对她们才艺的欣赏中获得精神慰籍。这一剧作反映了那个时代文人的生活情趣。
相对《观灯记》而言,林章的《青虬记》更为人所熟悉。相传此剧为闽剧儒林戏之始,曾由曹学佺家班在石仓园演出过。据清人李斗《扬州画坊录》记载,《青虬记》可能在清代文人之堂会里表演过。日本学者田仲一成则关注到了此剧与众不同的切入视角:“描写狱中悲惨,从前很少例子,所以自刻本问世以后,似乎就成为著名之作。”
《青虬记》共四折,每折无题,仅标明所唱曲调,全剧情节较为简单。第一折,东方建、狱卒上场,东方建彻夜未眠,随着更漏,叹人生,念爹娘,诉冤情,倍感凄凉,盼望仙姑解救;第二折,五鬼上场,向东方建说明,并与钱神斗法;第三折,五鬼与钱神交手未分胜负,请求蔡、李二仙姑处置此事;第四折,东方建入梦,二仙姑上场,称夜观天象知青虬子(即东方建)有难,前来解救,将八琼丹和九华衣给他。天将明之际,东方建从梦中惊醒,方知仙姑已经来过。他在仙姑点化之下,也终于认清真我,回到人间。
作为一部神仙道化剧,《青虬记》虽然剧情简单,却把一个身处狱中失意文人的种种情态逼真地表现出来。林章之子林古度在《青虬记·后记》中称:“先子昔蒙冤在狱,作《青虬记》。”可见《青虬记》有可能是林章狱中生活的真实写照。
林章的才情和思想在他的两部剧作中有着完整的体现。他的闲适雅致生活体现在《观灯记》中,他的狱中生涯则在《青虬记》中得以保存。表面看来,两种生活似乎并无明显的相似点,但细究则会发现,林章的这两部剧作的题材都未离开文人群体。无论是记述文人的安逸游乐,还是书写他们的痛苦挣扎,他的剧作始终围绕着一个不变的主题——表现文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陈价夫的《异梦记》
陈价夫(1557—1614),原名邦蕃,字价夫,更字伯儒,号湾溪,以字行。闽县(今属福州市)人。万历诸生,求职未成,隐居赋诗自娱。性格放达,喜好吟咏,尤精于书画,时妇孺皆知其名。与从弟荐夫,及曹学佺、徐兴公兄弟等结芝山诗社,相互唱和。著有《招隐楼集》二十卷、《吴越游草》等。陈价夫曾参与万历四十一年(1613)《福州府志》的编撰。剧作有传奇《异梦记》。
《异梦记》本事出自明初瞿佑《剪灯新话》卷二《渭塘奇遇记》。写书生王奇俊与佳人顾云容遇于渭塘,相慕而不得相接,遂各得一梦,私定婚约。顾父谓王得功名后方许婚。王奇俊后赖李中丞、吴学士相助,遂得“成名成婚”。
此剧一说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汤显祖玉茗堂评本,不提作者,或为陈氏所作(汤显祖于万历四十四年逝世,此说存疑)。明代另有王元寿同名传奇、无名氏同名杂剧。
郑丽生《明清两代福建戏曲作者考略》、林庆煕等编《福建戏史录》、官桂铨《元明福建戏曲家考》中,均将《异梦记》记为陈价夫所著。
陈轼的《续牡丹亭》
陈轼(1617—1694),字静机,号静庵,福建侯官(今属福州市)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南海知县。南明隆武朝擢御史,永历朝官梧道参议。入清不仕,晚年流寓江浙,后归里课子孙。青鞋布袜,优游里巷五十余年,日事著作自娱。陈轼擅诗文,工词曲,著有诗文集《道山堂集》和戏曲《续牡丹亭》传奇,与郑开极、陈学夔等编撰《福建通志》六十四卷。与著名戏曲家黄星周交往友善。黄氏序文称其“诗文之瑰丽沉雄,词剧之鲜妍香艳,又复辚古铄今,绝无而仅有”。
《续牡丹亭》传奇共42出,分上下二卷,各21出。近人所编《曲海总目提要补编》介绍剧作内容云:“因汤显祖载柳梦梅乃极佻达之人,作者欲反而归之于正,言梦梅自通籍后,即奉濂、洛、关、闽之学为宗,每日读《朱子纲目》,又与韩侂胄相抵牾,而当时许及之、赵师睪等趋承侂胄者,皆梦梅所不合。大率皆戏笔也。梦梅官迁学士,且纳春香为妾,盖以团圆结束,补《还魂记》(即《牡丹亭》)所未及云。”
显然,陈轼的《续牡丹亭》完全是借汤显祖《牡丹亭》中的人物与其人生遭遇结撰情节,譬如:杜宝挂冠归田;杜丽娘将石道姑许配给陈最良;柳梦梅被参受党锢,仕途坎坷;韩子才认奸为亲,朋友反目;癞头鼋为柳梦梅鸣冤得授官职;柳梦梅纳春香为妾,复官并平乱立功等情节。全剧的最终结局是惩恶扬善,阖家团圆。但是,汤显祖原剧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却在续作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与汤显祖《牡丹亭》之渲染男女“至情”相迥异,陈轼的《续牡丹亭》,将剧中人物置身于国家政治冲突的大背景下,使柳梦梅、杜丽娘成为忧时爱国的典型,体现了正统文人的理想抱负。陈轼是以明代遗民的身份意识,在清初利用《牡丹亭》文本作了别出心裁的诠释,以抒怀写愤。他续书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情节的趣味或娱人,而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他的创作心理是让自己的思想,包括社会政治的、道德伦理的看法,借助文本对《牡丹亭》的依附,在读者群中产生较大的“醒世”作用。
据清人姚燮《今乐考证》记载,安徽芜湖人王墅(字北畴)亦著有《后牡丹亭》,惜已不存。现唯一存世的《牡丹亭》续书,即是陈轼的《续牡丹亭》。
陈烺的《紫霞巾》《花月痕》
陈烺(1743—1827),字士辉,号东存,又号榕西逸客,闽县(今属福州市)人。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举人,任德化县教谕,一说训导,不到三载,便谢病归,授徒自给,多有成就。与诗人郑振图及林宾日(林则徐之父)等为挚友。据《福建通志·艺文志》录,陈烺著有《庄子注》《杜诗注》《垂老诗集》等。诗宗杜、韩,兼工倚声,有传奇《紫霞巾》《花月痕》两种。
《紫霞巾》内容纯属虚构。全剧记述扬州诸生陆春英寓社友施石棕东斋,偶遇施生表妹崔玉娥诗卷,惊慕而抄录,昼夕吟咏,并作和诗。玉娥闻知,二人私会,以诗定盟,玉娥并以紫霞巾相赠。陆友祝念星亦欲娶玉蛾,见陆生所藏紫霞巾而衔痕,嘱窃贼云里手吴二诬陆生,陆生被陷下狱。祝欲强娶玉蛾,玉蛾偕母私遁,途中车夫推崔母落江,将玉蛾卖于桃源县妓院。玉蛾坚执守贞。陆生被解递府州,在江中救得崔母。释罪后,与崔母羁留旅店,无以为生,陆生扮女装卖身为丫鬟,却被转卖于桃源县妓院,与玉蛾相会,得赠金,夜里易服遁走,入京赴试。吴二访玉蛾于妓院,欲行强奸,玉蛾自刎未死,鸨母告于巡按韩希愈衙门。适崔母被店主逐出,亦告于巡按,当堂母女相会。陆生登第,授淮安参军,向韩希愈献“木柜计”(颇似古希腊神话“木马计”),平翻江大王之乱,最后与玉蛾合卺团圆。
此剧情节关目颇佳,曲词俗近而流畅。其受元人杂剧的影响显而易见,如人物设定、剧情构思、场景安排,都从《西厢记》中得到启迪与借鉴。从剧作的主旨“至情”而言,无疑又受了明人汤显祖《牡丹亭》的深刻影响。
陈烺的另一部剧作《花月痕》,叙江西吉水书生萧步月至苏州访艳,在非非想庵中见霍映花之貌,映花则临水见萧生之影,各生情愫。公子魏道真慕映花,托庵尼净慈为媒,被拒,反设计命净慈为萧生执柯。映花绘《木兰归家见姊图》,以己为木兰,萧生为姊。院公裱画时失落,萧生拾得,题诗画上,梦与映花相会,醒则画中男女已易位。净慈作伐,霍家许婚,魏道真还为萧生安排一处寓所供结亲之用。婚夕,魏道真杀己妻苏氏,以苏氏之尸置新房中。萧生惧,脱身逃难。魏欲强奸映花,苏氏之魂附刚死乞婆之身而追打魏。魏道真未遂其欲,将映花幽禁,苏氏鬼魂暗中供给饭食予以照料。净慈察知魏之奸计,呈状府尹。府尹使人掘得苏氏尸,搜出映花,之后判魏道真罪。映花归家,大病而亡,萧生亦病死钱塘。二魂相会,为神引归回生,霍魂附萧,萧魂附霍,拜堂合卺。帝驮尊者挥杵为之打断情魔,始悟前生为金童玉女,双双归真还元。
陈烺自言该剧纯属镜花水月,盖在“以慧眼观色界,唤醒迷途”。全剧构思别致,描写细腻,惟见神见鬼,颇失其真。细读《花月痕》,可以发现,汤显祖《牡丹亭》中女主人公杜丽娘之《惊梦》《写真》等情节,都对该剧的关目设计与剧情构思方面产生重大影响。
比较陈烺的两部剧作,《紫霞巾》礼赞生死不渝的爱情,《花月痕》宣扬镜花水月的情缘,都是爱情剧中的杰作。无疑,陈烺是清中叶福建剧坛首屈一指的大家。
需要说明的是,在福建文坛上,还有晚清侯官人魏秀仁(1818—1873)的长篇小说《花月痕》,情节故事与陈烺的戏曲《花月痕》不同,被鲁迅称为“狭邪小说”。
《福州晚报》(2025年6月8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