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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的茶务思想:从虎门销烟的“武器”到西北安边的“纽带”
2025-07-2615:43:06来源:福州晚报

  作者:林庚

  林则徐(1785—1850)是中国近代史上的标志性人物,虎门销烟的壮举彪炳史册,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道光十九年(1839),他临危受命奔赴广东主持禁烟,虎门销烟池中翻腾的海水,不仅涤荡着鸦片的污浊,更揭开了近代中国捍卫民族命运与国家主权的序幕。在这场中英较量中,茶叶绝非普通商品——它是中外贸易的经济支柱,更是承载文化交融与政治博弈的独特载体,在近代中西关系中占据特殊分量。时光流转至道光二十五年(1845),林则徐署理陕甘总督后,茶叶在其治理实践中角色陡转,成为西北边疆安抚边民、联络族群的柔性纽带,在巩固边疆中焕发出新的战略价值。

  一

  道光年间,广州十三行垄断的中西贸易中,茶叶居核心地位。英国东印度公司自1717年与广东开展定期贸易后,茶叶进口渐成支柱;至18世纪后期,茶叶更占中国对英贸易总额的80%以上。茶叶是清廷换取白银回流、支撑财政(粤海关税收)的关键,被赋予超越经济的战略威慑力,“茶叶大黄制夷论”由此在清廷盛行。

  道光十八年(1838)五月,时任湖广总督的林则徐上奏《密陈重治吸食鸦片提高茶叶大黄等出口价格片》。他深知茶叶贸易的重要性,试图通过提价利用中方物资优势遏制白银外流,维护国家利益。这一设想虽受限于当时认知,未能洞悉西方殖民扩张本质,却已体现其对茶叶战略价值的重视。彼时英国为扭转贸易逆差,对华倾销鸦片,导致贸易平衡急剧逆转。英国仅于1836年就向中国卖出价值1800万元的鸦片,从中国买入的茶叶和生丝仅值1700万元。

  林则徐将茶叶视作对外贸易的重要杠杆和合法商品,在广东禁烟时上奏《外商已缴鸦片请暂缓断绝互市片》,希望在禁烟同时保障合法茶叶贸易畅通,以维护国家经济与民生。他立足禁绝鸦片来源,在禁烟谈判与中英冲突前期,尝试以茶叶为外交筹码,换取外商缴烟或约束其行为。在《英国等趸船鸦片尽数呈缴折》中,他提议“凡夷人名下缴出鸦片一箱者,酌赏茶叶五斤,以奖其恭顺畏法之心,而坚其改悔自新之念”,这一策略短期内收效,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外商的抗拒情绪。

  在组织封舱、封馆、收缴鸦片的同时,林则徐有效运用茶叶换鸦片政策推进禁烟。其《己亥日记》记载:道光十九年四月初六日(1839年5月18日)“统计前后所收烟土,截至本日止,共一万九千一百八十七箱,又二千一百一十九袋。”四月二十二日(6月3日),他将收缴的2376574斤鸦片于虎门销毁,完成禁烟阶段性任务。缴烟前,林则徐已给外商“谕帖”,要求缴出全部鸦片并出具“永不夹带鸦片”保证书。五月清廷颁布《钦定严禁鸦片条例》《夷人治罪专条》后,他进一步要求外商“具结”(书面保证服从中国法律进行正当贸易),拒绝或继续贩运鸦片者将被驱逐并停止贸易。颠地、义律拒签保证书,甚至拒领清廷赏赐的1640箱茶叶,为鸦片战争埋下伏笔。

  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八日(1839年11月3日),中英九龙穿鼻洋海战爆发,中方水师损失惨重。十月廿一日(12月6日),林则徐奉旨宣布停止中英贸易。十二月,顺天府尹曾望彦上《封关禁海议》,主张断绝所有对外贸易。林则徐于道光二十年(1840)三月上奏《复奏曾望颜条陈封关禁海事宣折》,驳斥全面“封关禁海”之议。他指出,闭关将导致关税流失,鸦片走私反而会愈发泛滥。林则徐视茶叶兼具经济钳制与外交工具价值,主张通过“议立公所,酌中定制(限量供应),不许各夷逾额多运”调控价格,保障合法茶叶贸易畅通;同时加强沿海稽查以切断偷运链条,与守法国家贸易以孤立英国,“以夷治夷,使其相间相暌”,维护国家经济利益和民生。“以茶制夷”策略在坚船利炮冲击下被证明难以奏效,最终随鸦片战争爆发而失效。

  彼时,英国已凭借东印度公司等资本力量,将茶叶纳入现代产业体系,通过殖民农业扩张与制度创新逐步反制中国茶叶贸易。英国植物学家罗伯特·福琼受东印度公司雇佣,于1839至1860年间四次来华展开秘密活动。1851年2月,他将中国的茶树苗、茶种及制茶工匠带往印度。此后,英国在印度开辟大片茶园,建立规模化茶叶加工产业,产出的茶叶除满足本土需求外,更远销全球,甚至反向流入清朝市场。至19世纪末,印度茶叶生产已实现机械化加工。英国还实施差异化关税政策,对印度茶免征关税,对中国茶却征35%的重税,使印度茶迅速抢占英国市场。1893年12月《中英会议藏印条款》签订后,中国西藏藩篱尽失,大量英印货物涌入西藏腹地,滇茶、川茶因此失去西藏庞大市场,印度茶则通过西藏私道远销至丽江、中甸等西南地区。

  二

  道光二十二年(1842)春,林则徐因鸦片战争失利被贬戍伊犁。其《壬寅日记》(又称《荷戈纪程》)详实记录了七月初六日(8月2日)自西安启程,至十一月初九日(12月10日)抵达伊犁的行程。此行途程约八千里,跨越陕甘走廊及新疆天山南北,途经沙井驿、苦水驿、黑松驿、乐土驿、塔西河驿等多处茶驿,这些驿站成为他观察边疆的重要窗口。

  沙井驿(今甘肃兰州安宁区)曾是河西走廊咽喉,此时已“山土坍塌,仅余一蹊径可通,驿舍亦多破损”;苦水驿(今甘肃永登县)沿途“极荒陋”,仅驿所附近“山树皆绿”显出生机;黑松驿(今甘肃古浪县)作为丝绸之路节点,古浪县令陈雪炉“已在此迎候”,暗藏边疆社会人际脉络;塔西河驿(今新疆玛纳斯县)一带聚居着数百户福建漳、泉籍移民,多为遣犯子嗣,折射出边疆开发的移民轨迹。

  茶驿本是清代茶马互市制度下,用于茶叶运输、交易及管理的专门驿站。清代茶马互市主要盛行于陕甘青藏地区,始于顺治二年(1645),至雍正十三年(1735)虽告终止,但茶叶贸易并未中断,相关茶驿得以保留。这些茶驿作为军民商旅的交汇点,让身处困顿中的林则徐得以近距离接触边疆的土地与百姓。他与官吏、驿卒、牧民等各色人等交流,直观感受到民生的艰辛。

  清代西北茶务由陕甘总督统管,新疆茶务则多与少数民族贸易及边防补给相关。林则徐身为流放员,虽无权涉足茶务事务,却通过茶驿的见闻,深化了对边疆民生的认知。他深刻领悟到边疆治理的核心在于“安民生”——这为他日后倡导屯垦、兴修水利等务实举措埋下了思想伏笔。在新疆三年谪戍期间,林则徐协助伊犁将军布彦泰处理防务、屯田、水利等事务,如承办阿齐乌苏垦地、主持“皇渠”龙口工程修缮,勘查阿克苏、乌什等地屯垦情况,将经世致用的理念落到了边疆治理的实处。

  三

  鸦片战争后,国内阶级矛盾愈发尖锐,边疆地区的民族纠纷也频繁发生。道光二十五年十二月十日(1846年1月7日),林则徐署理陕甘总督,驻守凉州(今甘肃武威),着手处理黄河北岸的藏民问题。道光二十六年三月布彦泰任陕甘总督后,林则徐改任陕西巡抚,但他暂时留在兰州协办“番务”,调派兵力摧毁黑错寺黑恶势力。平定暴乱之后,林则徐在甘肃处理“番务”的七八个月里,主要运用法律手段整肃当地的社会秩序。

  道光年间西北边疆危机四伏,浩罕汗国暗中支持和卓后裔在新疆发动叛乱(如张格尔之乱),清廷为平定叛乱抽调大量兵力,致使青海防务削弱;果洛克番(时人多称其为“生番”“贼匪”)与青海本地番族的冲突不断升级,劫掠事件屡见不鲜,甚至波及藏地商队。道光二十六年前后,清廷接到奏报,称雍希叶部族勾结果洛克番劫掠青海蒙古。青海地处新疆、西藏、四川三省交界,战略位置关键,若番族与“贼番”勾结,恐引发连锁反应。尤其在张格尔之乱后,朝廷对边疆稳定诉求强烈,亟须严惩“不法部族”以维权威。

  林则徐派遣总兵站柱等前去调查,发现指控缺乏证据。道光二十六年(1846)三月,他上奏《确查雍希叶部族实无不法之人并拟约束章程折》,以实地调查否定系统性不法指控。林则徐将处理雍希叶部族置于西北整体安全框架下,通过合理政策避免矛盾激化,维护多民族聚居区稳定。这与他在新疆推行的屯田实边、水利建设共同构成边疆治理的系统工程。在奏折所附四条“约束章程”的第四条中,第四条“买易粮茶,应严禁溢额,以杜接济也”,构建了系统的茶务安边政策。

  其核心思路在于通过精准管控茶叶这一关键物资,实现边疆稳定与秩序维护。在供应机制上,推行“计口授食”制度,即按人口定量分配茶叶,严格确保供应“仅敷所用”,从源头上遏制多余物资流入他处,达成“接济之风,不禁自愈”的效果;在管理体系上,强化官方主导的层级管控——由雍希叶布香族所属“右翼盟长”监督百户,依据确切人口数量向青海衙门详细呈报所需粮茶数额,青海衙门经严格核定无误后“照例给票”(按规章发放印票),形成从基层到官府的闭环管理链条;在流通限制上,明确“不准稍有溢数”的原则,严禁超额购买,并以重典打击走私,规定“倘有影射夹带情弊,一经查出,即提该百户等从重治罪”,通过严厉惩戒确保制度刚性。最终,凭借这一系列环环相扣的设计,服务于甘青交界(大通河路、八宝山)的治安管控,遏制番族“抢劫”与“内窜”等异动,稳步实现边疆稳定的核心目标。

  从本质上看,这一系列措施的核心战略,是将关键生活物资(粮茶)的流通控制转化为治理工具,以经济手段辅助军事与政治管控,从而维护清廷在西北边疆的统治秩序。林则徐秉持“茶务安边”的治理理念,在西北推行“定额配给、严控流通”的茶务管控措施,这一实践与30多年后左宗棠任陕甘总督(1866—1880)期间的西北茶务整顿,形成了清晰的思想传承与战略发展脉络。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850年1月3日),林则徐卸任归籍,途经湘江时特意邀约身为布衣的左宗棠彻夜长谈,不仅纵论时局,更将西北屯垦政务等边疆治理经验倾囊相告。这段历史性对话,为左宗棠日后经略西北埋下了重要伏笔。被林则徐赞为“绝世奇才”的左宗棠,不仅完成了收复新疆的大业,更将林则徐“茶务安边”的构想落到实处,使其在西北边疆治理中绽放出更深远的实践价值。

  道光二十六年(1846)七月上旬,林则徐抵达西安,正式接掌陕西巡抚之职。彼时的陕西正深陷连年灾荒的困境,民生凋敝,社会动荡不安的态势日益加剧。面对这一积重难返的局面,林则徐将施政重心锚定在赈灾安民之上。他指令西安府等地将存粮向平民平价投放,奏请朝廷缓征钱粮,以此缓解因鸦片战争赔款摊派叠加天灾给地方带来的重重困境,竭力为百姓纾解危难。道光二十七年(1847)三月,清廷任命林则徐为云贵总督。他于四月中旬自陕西启程,取道四川前往云南赴任。至此,林则徐在西北边疆近五年的仕宦生涯,正式画上了句点。

  从广东虎门销烟的雷霆之举,到西北安边治政的苦心经营,林则徐始终秉持“经世致用”的精神,在万里山河间践行着治国理想。“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担当精神,穿越百年风云仍振聋发聩,对任何时期的治理者而言,都堪称值得躬身践行的典范。

  《福州晚报》(2025年7月26日 A07版 闽海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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