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丰敏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闽江的薄雾,洒在甘棠港的旧址上,水面泛起的粼粼波光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与水交织的千年往事。福州,这座被白龙江、乌龙江环抱的水城,从秦汉闽越族的“刳木为舟”到唐宋时期的“海上丝绸之路”枢纽,再到明清海防体系的水上屏障,水的脉络始终流淌在城市的血脉之中。那些消逝的渡口、淤塞的河道、斑驳的闸坝,都在时光中凝结成独特的文化符号,让我们得以在水与城的对话中,触摸福州文明的深层肌理。
闽越水脉:
青铜时代的舟楫开拓
战国末年的闽地,丛林密布,江河纵横,越族后裔无诸率领部众在此建立闽越国,定都东冶(今福州)。这群“习于水性”的先民,用石斧剖开巨木制成独木舟,在闽江流域开辟出最早的水上通道。1975年浮仓山出土的汉代独木舟,长7.1米、宽1.1米,虽历经两千年岁月,仍可见其“刳木为舟”的原始形制,印证着《越绝书》中“越人便于舟”的记载。那时的闽越族人,正是驾着这样的舟楫,在乌龙江与白龙江之间穿梭,将捕获的渔获与山林的珍奇运往聚落,在江水的潮涨潮落中,勾勒出福州最早的水上生活图景。
闽越国的水上战略,在军事与民生间达成精妙平衡。他们以闽江干流为轴线,疏浚建溪、富屯溪等支流,形成辐射闽北的水运网络。《史记》记载闽越王余善“发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南越”,水军沿闽江顺流而下的壮阔场景,展现了内河航道的军事价值。同时,东冶港作为沿海航线的枢纽,不仅是防御外敌的屏障,更开启了与中原及海外的贸易往来。考古发现的汉代瓦当与印纹硬陶,在福州沿海遗址中与东南亚器物共存,暗示着早期海上丝绸之路的雏形。
西晋太康三年(282年),严高迁城的举措成为福州水城史的重要节点。这位深谙利用山川特点来科学建设城市的官员,将城池迁至越王山南侧,引西湖水入城形成内河系统,奠定“前江后湖”的城市水文基础。他开凿的东西二湖“周回各二十余里”,既作灌溉农田之用,又成防御屏障,甘棠闸的修建更调节潮水出入,成为福州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当严高站在子城城头,看舟楫在澳桥之下往来穿梭,或许不会想到,这“水绕城池”的格局,将成为福州延续千年的城市基因。
唐宋潮声:
海上丝路的黄金时代
唐代的福州,在开放的国策中迎来航运的勃兴。福建观察使陈岩扩建子城时“甃以砖石”,完善的护城河体系不仅增强了防御,更疏导了内涝,使城市水脉与闽江航道形成有机整体。那时的福州港与广州、扬州齐名,成为三大对外贸易港口之一,波斯、大食的商船满载香料而来,扬州、广州的货船载着瓷器而去,呈现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荣景象。
闽王王审知治闽时期,甘棠港的开辟成为福州水运史的里程碑。这位出身农家的统治者,以“浚城河、开港道”为要政,在晋代子城外修筑周长四十里的罗城,同时凿渠引西湖清水入城,疏浚三十六湾河道,将福州内河系统与海洋航线无缝衔接。当朝廷赐名“甘棠港”时,这座融合天然河道、人工港埠与潮汐通道的立体航运系统,吸引了东南亚商船云集,为宋元时期海上贸易鼎盛埋下伏笔。
宋代的福州,水利与航运管理达到古代中国的巅峰。元祐二年(1087年)设立的福建市舶司,由设在福州的市舶府直接管理,职能涵盖货物检查、关税征收、外商保护等,相当于现代海关与商务局的复合体。官府颁布的《市舶条法》,构建了完善的港口管理法规体系,标志着港口管理从地方事务上升为国家战略。蔡襄任福州知州时,主持疏浚城区河道,刻碑记录各段水深,保障漕运畅通;程师孟扩建西湖,筑“澄澜阁”“谢公堤”,兼具水利灌溉与游赏功能。
最能体现宋代福州水城智慧的,是“闸、浦、湖、桥”联动的水利体系。闽县知县王陔增建的甘棠双闸,“启闭以时,防潮泄洪”,稳定了城内河道水位;三十六湾水道(今琼河)的疏浚,使粮食、茶叶、木材等通过内河漕运集散,呈现“舟车辐辏,百货云集”的盛况;横跨白龙江的万寿桥和江南桥(今解放大桥),不仅是交通枢纽,更成为商业与文化的地标。当日本僧人圆仁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福州“每岁造舟通吴越”时,这座城市已凭借水脉的滋养,成为东亚海洋贸易网络中的关键节点。
明清帆影:
海禁与转型中的水韵遗响
明清时期的福州水城,在海禁与开禁的反复中经历着转型阵痛。永乐元年(1403年)设立的福建市舶太监府,标志着中央对港口的管控达到顶峰。派驻的太监身负“提督市舶”与“内臣监军”双重职责,在河口(今国货路)一带建造进贡厂与柔远驿,专门接待琉球贡使与留学生。那时的福州港,虽受“片板不得下海”的海禁政策限制,却因承担接待琉球贡船的重任,成为中琉文化交流的窗口。柔远驿内,琉球学子与福建文人诗酒唱和,将华夏文化带回琉球,编织琉球的文明锦缎。
明代的福州水脉,同时肩负着海防的重任。朱元璋的侄女婿王克恭重建福州府城时,将乌山、于山、屏山纳入城内,形成“三山鼎峙”格局,护城河与闽江相通,战时可引水灌城。闽安镇的横江铁索、天宁山(今烟台山)的烽火台,构成了抵御倭寇的水上防线。曹学佺在《海防志》中提出的海陆防御网络,正是基于福州水脉的地理特性:乌龙江防线如天然屏障,内河航道可快速调兵,形成“以水为防”的军事智慧。
清代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设立的闽海关,标志着中国古代港口管理向近代化转型。中洲岛上的海关大楼,引入西方近代海关的管理流程,与传统的“市舶司”形成对比。咸丰十一年(1861年)闽海关洋关建立,更使福州口岸出现两个并立的海关机构——旧关管理华籍民船贸易,洋关专职监管外轮货物,反映出传统制度与近代化趋势的激烈碰撞。仓山区的烟台山区域,因十七国领事馆的设立,成为福州五口通商后对外开放的前沿,教会创办的学校、医院、教堂与商贸建筑沿水脉分布,形成“万国建筑博览会”的独特景观。
明清时期的福州水脉,在文化层面达到集大成的境界。《福州府志》详细记载水关、河道、桥梁的位置与功能,如“西南二关引潮入河,通舟楫;东北二关纳诸山之水以入河”;诗人黄任在《西湖》中写道“珍重人家在画图,一栏一水一亭孤”,描绘了西湖的雅致。这些文字记载与实地遗存相互印证,使福州的水脉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河道,更成为承载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
水韵新生:
从历史长河到精神家园
站在今日的闽江边,望着穿梭而过的货轮与沿岸林立的高楼,很难想象两千年前闽越族人划着独木舟在江面上捕鱼的场景。然而,当我们走进福建博物院,看到那艘汉代独木舟的复制品,或是在西湖公园的柳荫下漫步,仍能感受到水与这座城市的深层联结。福州的水城历史,不仅是一部治水用渡的技术史,更是一部人与自然、文化与地理相互作用的文明史。
从闽越国的“以舟为车”到宋代的“潮声入巷”,从明代的海防前线到清代的通商口岸,福州因水而兴,因水而盛。那些消逝的东湖、南湖,虽已变为农田或街区,却在地名中留下印记;甘棠港的旧址上,现代港口正吞吐着集装箱;三十六湾水道的河床上,地铁线路在地下延伸。水的形态在变,水的功能在变,但福州人与水共生的智慧不变。
当夕阳为闽江镀上金边,水面倒映着城市的天际线,我们仿佛仍能听见琉球贡使在柔远驿中吟诵的诗句。福州的水城历史,最终沉淀为一种文化基因——既包含“以水为防”的生存智慧,也蕴含“向海而生”的开拓精神;既有“舟楫往来”的商贸传统,也有“诗酒唱和”的人文情怀。这种基因,让福州在现代化进程中,始终保持着与水的对话,让闽水汤汤的千年记忆,成为城市发展的精神源泉。
闽江的潮水依旧按时涨落,冲刷着河岸,也冲刷着历史的尘埃。在这片水与城交织的土地上,福州的故事永远与水有关——它是闽越族独木舟划破的第一缕波纹,是甘棠港千帆竞发的盛世景象,是烟台山万国建筑的倒影,更是新时代江海联运的壮阔蓝图。水,不仅塑造了福州的过去,更将流向这座城市的未来。
《福建日报》(2025年8月10日 第08版:武夷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