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庚
道光二十五年(1845)正月十五,迪化州城(今乌鲁木齐市)尚在料峭春寒中沉眠。案头摇曳的昏黄油灯下,林则徐佝偻着身影,强忍咳喘,枯瘦的手掌紧攥笔管,在信笺上落下力透纸背的字迹。信中“衰频残喘,仆仆驰驱”八字道尽谪戍生涯的苦楚,笔锋却陡然一转,以“以戍卒而膺特遣,又何敢辞”的自勉之语,尽显甘以罪臣之身担起边疆实务的担当。
这封写于180年前的书信,是林则徐致李星沅25封信中最动人心魄的一封。它不仅是流放者与命运的对话,更凝结着林则徐对家国的赤诚、对挚友的肺腑之言,堪称一份沉甸甸的生命独白。信中,他勘破“招民垦荒”的形式主义,宁肯冒“办不到”的风险,也要“查一城即具文驰奏”。这份流放中的赤诚在字里行间愈发珍贵:李星沅手函中“奖借出于分外”的赞许让他既惭又暖,布彦泰“车马衣服饮食亲为备”的善意成为他逆境中的支撑。他对友人“剖心见胆”,将勘地之难、经费之窘和盘托出,更直言拒绝“图一时迎合”,坚持依据回疆实情治理边疆,字里行间满是“蒙、回生计弥艰”的民生痛感。
这封书信深藏着晚清两位经世名臣的知己之情,更凝结着士大夫“务实为民、以身许国”的精神传承。林则徐是福州侯官人,以虎门销烟、“开眼看世界”的壮举名垂青史;李星沅是湖南湘阴人,官至两江总督,尤其擅长民生实务。两人虽籍贯不同、出身有别,却因“为百姓解难题、为国家担责任”的共同信念,从“未曾谋面的敬佩”走向“跨越山海的相知”,最终在国家危难之时完成了一场悲壮的“职务接力”。他们的故事充满“苟利国家”的担当与“体恤同道”的温情,在历史长河中定格为动人的剪影。
未曾谋面的知己:从陶澍门下读出的共鸣
林则徐与李星沅最早的交集,绕不开晚清经世学派的核心人物——陶澍。这位湖南安化出身的两江总督,以漕运改制、盐政革新、水利治理的铁腕实绩,成为“实干标杆”。林则徐是他“亦师亦友”的同僚,李星沅则是他“如徒如子”的门生,三人以“实心任事”为信条,在历史深处织就了一张经世理念的传承之网。
道光初年的江苏,既是清廷“钱袋子”,也是水患与漕运弊政的“重灾区”。道光四年(1824),陶澍初任江苏巡抚便遇洪泽湖决堤,运河淤塞致京城漕粮告急。他力排众议提出“改海运”——让苏、松、常、镇、太五府漕粮走海路北运,这在百年不通海运的清代堪称“险招”。时任江苏布政使的林则徐成为最坚定的支持者。道光六年(1826),海运漕米163万3千余石竟未出丝毫差池。林则徐于道光十二年(1832)六月接任江苏巡抚,延续陶澍思路深化改革:针对地方官交接时隐瞒漕运尾余的积弊,定下“禁漕尾不入交代”铁律;针对漕粮折银标准混乱,推行“减定价值”新规,斩断盘剥百姓的链条。道光十一年(1831),陶澍在淮北推行“票盐法”,废除盐商垄断,实收税课大增。林则徐不仅支持改革,更在道光十五年(1835)暂署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时,上折奏称“票盐畅行之效”,要求“遵照定章认真经理,以期久远畅行外”。
早在嘉庆二十四年(1819),22岁的李星沅因父与陶澍故交,入川东道幕府任书记,却非仅做抄录,而是跟随陶澍学办实务。陶澍曾赞他“以子之才,多读经世书,将来位业未可量”,这句期许成了李星沅毕生追求。道光六年(1826),李星沅入湖南布政使裕泰幕府“掌奏记六载”,在裕泰麾下继续历练实务,将陶澍的理念转化为具体能力。道光十八年(1838)任河南粮盐道时,李星沅已显露出陶澍式锋芒:漕米兑收时亲至粮仓监工,追缴道光十四年以来积欠;山东漕船阻塞德州航道,他沿运河划界调度;有人提议改罗山县盐运路线“节省成本”,他一眼识破谋利之计断然否决。
事实上,李星沅已在日记中将当年林则徐在江苏整饬漕运奉为“榜样”:“近年陈臬(按察使)惟林少翁(林则徐)得名,其心思曲尽且执法严厉,又办赈最有实惠,吴人至今思之。”这份“未见却相知”的认知,既源于陶澍“实心任事”的耳提面命,也来自对林则徐实践的深度观察。李星沅在日记中评价林则徐“纤悉不遗,而好整以暇,百忙中神闲气定,固有天分灵警,亦由学力坚凝”,道破了林则徐务实作风的根基。他更以“陶云翁(陶澍)以大,林少翁以细,皆能人所不能”的精准论断,道破两位经世名臣的互补特质。在李星沅的认知里,陶澍与林则徐形成了民生治理的“接力模式”:前者以开阔视野锚定改革方向,后者以精严作风将蓝图落于实地。这种“一擘画一践行”的协作逻辑,正是他与林则徐经世致用思想的共鸣核心。
跨越山海的书信:既是同道,亦是亲人
道光二十一年(1841)鸦片战争的炮火,彻底改变了两人的人生轨迹。林则徐因“办理不善”被革职流放,李星沅则在陕西、江苏等地辗转任职。然而隔着万水千山,一封封书信却让他们成为彼此最懂对方的知己。林则徐流放伊犁前,曾在河南参与治理黄河决口。李星沅在日记里特意记下这事,称赞林则徐与鄂顺安(镜堂中丞)“同心共济,相与心诚造福,正同无量”,还提到林则徐住处的一副对联“素食惭依河畔住,黄流惟祝地中行”,称其“襟怀洒落”,感佩林则徐逆境中仍以国事为重的担当。
据《李星沅日记》记载,二人最早的书信往来始于道光二十年(1840)七月初四日——李星沅“作致少穆年丈书”,此时林则徐尚在广东禁烟。但真正奠定二人“同道之契”的,是林则徐流放伊犁期间的通信。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月东河工竣后,林则徐启程赴伊犁,在戍途中给时任江苏布政使的李星沅写了第一封深交信,信里说:“但祝寰宇清平,即坡公(苏东坡)所云‘谪所过一生也得耳’。”这句肺腑之言,恰似“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誓言的生动注脚。
在伊犁的流放岁月里,两人书信往来日益频繁,内容从政务延伸至家常。林则徐知李星沅每次回信都用精楷,就反复劝他“祈用行草,万勿作楷”。李星沅则将林则徐家眷视如亲人——道光二十三年(1843)任陕西巡抚时,林则徐妻郑淑卿与长子林汝舟居西安,他怕家书被拆查,每次都“亲自封题”,对林家眷属亦多加照拂,令林则徐深为感动,回信致谢“屋乌之感深矣”。道光二十四年(1844)四月李星沅母亲七十大寿,林则徐六月专函贺寿,誉其“五花诰艳”“四叶祥开”,用词典雅,情谊深厚。
林则徐遇难题时,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李星沅。道光二十四年(1844)十月他主持伊犁渠工捐建,经费不足,伊犁将军布彦泰悄悄以一季俸禄为其垫款。林则徐得知后又愧疚又担心,急写信请李星沅帮忙转达“措资归款”之意。他深知李星沅为人正直,且与布彦泰有交集,是最合适的联络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十月,李星沅离任陕西巡抚赴京述职,途经潼关得知林则徐“赐环”(获赦返京)消息,即刻致函邓廷桢转告林家,此举被林则徐视为“云情关切”的明证。这足见二人交谊兼具私谊体恤与政治互助的双重特质。
两人也不是事事都意见一致,但这种“有分歧的相知”更显真实。面对鸦片战争后清廷拟推行的“行钞法”——发行官方纸币缓解财政压力,李星沅拿不定主意,就写信问林则徐。道光二十四年正月,林则徐结合江苏漕务与新疆货币管理经验,在家书中详陈建议,还特意强调“断不可提及我之所议”,怕流放身份连累对方。李星沅仔细琢磨后,觉得朝廷信用不足,官钞恐成搜刮百姓的工具。他最终上书反对,指出此举会带来“民用有滞”问题。这种“不盲从、敢直言,却又处处为对方着想”的交往,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官场应酬。对林则徐和李星沅来说,彼此是能说心里话的同道,更是在宦海沉浮中互相取暖的亲人。
林则徐与李星沅的交游,不仅有实务探讨,更有文人雅趣——诗歌唱和成为二人精神共鸣的另一纽带。这些诗作内容多为个人境遇、时局感慨及家族喜事,既展现了清代文人“以诗会友”的传统,也升华了经世学派的理念共鸣。道光二十三年(1843)八月,李星沅督考陕西乡试后,作《癸卯文闱即事诗》寄给林则徐。后者次韵和诗,用“爱士襟期开广厦,忧时心事警吹鞭”句称赞李星沅有惜才与忧民的经世抱负。道光二十五年(1845)六月,林则徐为李星沅五十寿辰作诗,化用道光帝“年寓才明,学忧品正”的御批,盛赞其“声华籍盛年华富,天语亲褒有数才”。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林则徐在哈密获悉起用消息,作诗四章述怀。李星沅随即作《和林少穆制军〈东归述怀〉原韵》四首,熔铸林则徐的边疆治绩、逆境操守与声望,对其宦海沉浮作诗意总结。而四个月前,林则徐在前往和阗(今和田)勘地途中,得知李星沅擢任江苏巡抚,特意在端午节于巴尔捷克(今巴楚县)寄诗祝贺。诗中,林则徐谈及自己“三仕江东”的往事,坦言当年面对江南积弊“终无策”,并叮嘱李星沅“败絮笑将金玉饰,仗公实政黜虚声”,劝其以务实态度革除积弊,勿务虚名。这句叮嘱,既是前辈对后辈的期许,更是经世学派“务实利民”理念的传承。
悲壮的职务接力:为家国燃尽最后一丝力
道光三十年(1850),太平天国起义席卷南方,成为清廷的心腹大患。此时,林则徐和李星沅都已步入晚年,却在紧要关头,完成了一场悲壮的“职务接力”。
此时林则徐早已卸任云贵总督,乡居福州。道光三十年九月二十八日,清廷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西剿办军务。林则徐已65岁高龄,且身患重病,但接到任命后,他毫不犹豫,欣然受命。十月初二日,林则徐带着三子林聪彝和幕僚刘存仁等,星驰广西。临行前,他将旧作《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诗抄录给友人林昌彝,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明志——这句诗,既是他流放伊犁时的初心,也是他晚年赴任的誓言。然而,病魔终究没有放过这位老臣。十一月十九日,行至广东普宁的林则徐病体难支,在行馆溘然长逝,未能完成使命。
林则徐病逝后,清廷急需一位有经世经验、能统筹军事的官员接任钦差大臣。此时的李星沅已卸任两江总督,回长沙养病——他因母亲年迈多病,且自身旧疾复发,本想暂避官场,调养身体。但接到任命后,李星沅与林则徐一样,毅然赴任。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二日(1851年1月11日),李星沅抵桂后,认定桂平金田村为太平天国起义核心区域。他于十六日将指挥部设于柳州——此地交通便利,可辐射金田周边地区。李星沅延续林则徐“练精卒、筹军饷”的思路,上疏调黔兵、滇兵等精锐,整饬向荣等部军纪;在桂林设米局筹捐,缓解军饷压力。咸丰元年(1851)二月,他指挥三省兵力采用“火攻”战术,暂时遏制起义军扩张。随后亲赴武宣督战,扭转清军“各自为战”的弊端。然而,长期操劳使他旧疾恶化,四月十二日,李星沅在武宣行辕病逝。
从福州到广西,从伊犁到武宣,林则徐与李星沅终其一生,都在践行“做事要务实、为国要担当”的信念。他们的交往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却藏着晚清士大夫最可贵的初心——无论顺境逆境,心中装的永远是百姓生计与国家安危。如今再读他们的书信、日记、诗作,那些“祈用行草”的叮嘱,那些“惟念国家艰难”的感慨,以及带病赴任的蹒跚背影,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务实为民、以身许国”的精神力量。
《福州晚报》(2025年9月13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