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溪
明朝《永乐大典》副总裁王偁(注:《永乐大典》的编纂班子设监修、总裁、副总裁、都总裁等职)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路过福州西郊,写下《晚过西郊陆氏山池》一诗:
淡淡牵银藻,娟娟种玉莲。
谁开照胆镜,中有洗心泉。
萍散山流影,云收月坠天。
愿随鸥鹜侣,薄暮宿寒烟。
王偁是闽人,明初“闽中十才子”之一,诗好,字也好。观览现藏故宫博物院的王偁《题南宋佚名田畯醉归图》纸本墨迹,不难想象王偁诗稿回环自如、洒脱不羁的行草风貌。王偁的文学性描述植根于现实的陆庄,又能给人诗性的联想,成为后人解读陆庄的索引。可惜《晚过西郊陆氏山池》诗稿不存。
现存有关陆氏庄园的文献记载并不多,明万历四十年(1612),82岁的老夫子王应山正在不辞操劳地纂编《闽都记》,他用行楷写下:“陆庄园在高峰桥之西。宋陆蕴与其弟藻所营别业也。园、池、亭、馆今颓废,悉为平畴。”单凭一首诗、几行文字,并不能提供陆氏庄园的完整形象。陆蕴、陆藻兄弟为侯官陆氏家族的成员,是宋代年间福州著名的仕族世家。二陆兄弟均担任过福州知府,在北宋宣和年间走向仕途巅峰,家族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陆氏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微。
古时候,朱紫坊的芙蓉园在城内,陆氏庄园在城外。宋、明时期,福州城西郊设迎仙门,这个名称容易让人联想到王偁的诗境。陆氏庄园外是城郊,有田野、溪流、远山、炊烟。有关二陆兄弟的轶事,据《宋史》载,陆蕴“以龙图阁待制知福州,改建州。时弟藻由列曹侍郎出为泉州,过蕴,合乐燕款,闽人以为盛事”。陆藻与时任建州知州的陆蕴相聚,奏乐宴饮,场面被记录在官修史书里,或许是史官对陆氏兄弟趣味的集体认同。
高峰桥今尚存,桥上题刻“乾隆庚申年,孟冬吉月造”(注:乾隆庚申年即1740年),如果《闽都记》中的记载属实,高峰桥的存在应该不晚于清朝。但为何《闽都记》只字不提陆庄桥、陆庄河?也许当时的陆庄河并无可观之处?或者今天的高峰桥不是王应山所记的高峰桥?桥体上浮雕的仙鹤、鲤鱼、麒麟、花草等图案,寄寓着造桥者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好福运、好福分、好福气、好福荫的美好愿景。如果横跨陆庄河的那棵“人字榕”还在,今天这里可能还会成为“热门打卡点”。
如今的陆庄一带,人口集聚,烟火气浓厚。拐进西洪小区旁的小路,不远处就是陆庄桥。河水桥下过,抛出一条长弧线,南下与新西河连接。桥体保存完好,看题刻在桥柱上的“乾隆岁次戊申”“立冬吉旦重修”,桥板上的“陆庄”“陆庄桥”,字迹未曾因为岁月的侵蚀而磨损,雍容静穆的气韵穿越数百年的云烟直逼眼角。
在桥旁或者桥上建亭子,是福州内河的一大特色。陆庄亭的形制与北京的陶然亭相仿,长方形的空间便于容纳更多人,大红的亭柱立于素朴的青石桥体上,街坊邻里在这里休闲叙旧,在这里遮阳避雨,双鬓青丝回忆童年的发小。
我站在古今之交的陆庄亭,俯身看着桥下的河水缓缓流过。我在与古桥、古河、古亭跨越时空的对话中,意识到每一次“巡河之旅”,都是访古、探古之旅。遥想当年陆氏庄园中,觥筹交错之间,众宾喧哗之后的场景,以及庄园里的侍儿、家丁们,我以另一个视角看待这里曾发生的一切,别有一番感受。
南宋时期中国诗话集《苕溪渔隐丛话》载:“陆敦礼藻有侍儿名美奴,善缀词,出侑樽俎,每丐韵于坐客,顷刻成章。”在浩如烟海的文坛里,身份并不尊贵的陆藻侍儿凭着一手好词在文学史的角落里留名,是幸运的。据说她笔下的《如梦令·送别》是在陆庄写的:
日暮马嘶人去,船逐清波东注。
后夜最高楼,还肯思量人否?
无绪,无绪。
生怕黄昏疏雨。
在古代,陆庄外,可骑马,可行船,人们来来往往,门庭若市,但喧嚣热闹之后是冷清与寂寞,给人留下无限愁绪。以词境观心境,美奴的心境与陆蕴《感皇恩·旅思》的表达异曲同工。曾经“匹马旧时,西征谈笑。绿鬓朱颜正年少”的陆蕴、陆藻兄弟,到了晚年也有“日脚下,人空老”“酒兴减,诗情少”的惆怅。诗与酒是维系陆庄社交活动的纽带,当一个人激情锐减,就会失去社交原动力。此时,南宋文坛领袖刘克庄笔下“大陆题诗小陆和”的惬意已然消逝,而作为陆氏家族对外交流的重要阵地,陆庄也就不可避免地衰颓了。
陆蕴、陆藻曾经风光无限,而如今,若不是因为陆庄河,也许没有多少人会留意陆氏兄弟的生平。陆庄建成之日,是陆庄河生命的开始;陆庄颓废之时,陆庄河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人事代谢之际,往来已成古今,唯有河流的生命不朽。
《福州晚报》(2025年10月13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