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静
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己酉科乡试,永泰县葛岭镇蒲边村的苏氏兄弟苏钟英、苏钟奇同登卢纫芳榜举人,成为地方科举史上的一段佳话。据史料记载,兄弟二人自幼受教于八位家夫子,在“丰宁山”(在葛岭镇蒲边村布莲坑自然村境内)的耕读环境中形成了深厚的儒学根基。这种“一门双举”的现象,既折射出清代福建山区家族对科举的重视,也反映了永泰自宋以来“崇文重教”的地域文化传统。
在清代科举体系中,乡试策论是检验士子经世思想与圣贤义理理解的核心环节。苏氏兄弟当年乡试中的策论以《论语·宪问》中“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为命题,借古圣先贤之事,论“尚德”与“天命”的辩证关系。这类题目看似诘屈,却要求考生将经典诠释与现实政治伦理相勾连,恰能体现嘉(庆)道(光)年间科举策论“以经证史,以史鉴今”的文风取向。而苏钟英与苏钟奇的两篇策论,既可以窥视当时策论文本中所蕴含的圣贤之道,也能探究两兄弟的思想分野。
苏钟英:
天命与德治的必然之辩
苏钟英在策论中以“更援古圣之兴而论,圣与贤相喻于天焉”破题,将禹稷“躬稼有天下”的历史现象归因于“天意”与“圣德”的契合。他对比羿奡“挟力恃权”与禹稷“平水土、主树艺”的行为差异,提出“报施不爽”的天道观:“虽未必无焦劳之日,而报施不爽,终不以置身微贱,遂靳其一朝大命之归。”这种论述暗含对科举制度的认同,即便士子出身寒微,只要践行圣贤之道,终能获得“天命”垂青,与清代科举“唯才是举”的理念形成呼应。
其文更以“天无所私,人每得而必之”强调道德实践的主动性,将禹稷的“躬稼”视为“素位自守”的德行修炼,而非刻意邀功。这种思想既继承了朱熹“格物致知”的修身观,也暗合道光朝“经世致用”思潮对士大夫德行的要求。
苏钟奇:
神会与善恶的感召之理
苏钟奇的策论则以“更徵古圣之兴,圣与贤俱有神会焉”开篇,侧重“神会”而非“言诠”,将孔子“不答”南宫适的行为解读为圣贤之间的默契。他提出“为善不获报,则天之待神圣,无异于待权奸”,以“惠迪之吉,不异从逆之凶”的因果论,强化道德实践的必然性。与兄长不同,他更强调“感召之故可意会不必言传”,将禹稷的“躬稼”视为对“奸雄倖志”的隐性批判,所谓“为禹稷苟穷途终老,亦足羞羿奡之颜”,实则以圣贤之德反衬权术之鄙。
这种论述带有宋明理学“心即理”的思辨色彩,尤其“天不变即道不变”的论断,既呼应了清代科举对程朱理学的尊崇,也隐含对现实中“假威仗势”现象的批判,体现了底层士人通过科举文本表达的政治伦理诉求。
从策论看嘉道年间的士人心态
苏氏兄弟的策论虽为应试之作,却暗藏三重时代意涵:一是经典诠释的工具化,二人皆以“禹稷躬稼”为引子,实则借题发挥,将儒家“尚德”思想与科举制度的“选贤与能”理念绑定,使经典成为论证科举合法性的理论工具。二是地域文化的投射,永泰地处闽中山区,农耕文明与宗族社会的特质在“躬稼”意象中得以体现。兄弟二人反复以“胼手胝足”“田间”等词汇描绘禹稷,或暗含对乡土耕读传统的认同。三是士人心态的矛盾性,一方面,他们通过“天命”“报施”论强化科举成功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以“羿奡”隐喻批判现实权力结构,这种“既认同又批判”的心态,恰是嘉(庆)道(光)年间科举士人的典型心理。
从“双举”到“文献阙如”的历史遗憾
尽管苏氏兄弟在科举中崭露头角,但现存史料仅存其策论与零星生平记载。这两篇策论仍如吉光片羽,不仅为研究清代乡试文本提供了实物样本,更揭示了科举制度下底层士人的精神世界。他们既以圣贤之道建构自我认同,又通过科举文本参与着传统政治伦理的再生产。
两篇策论虽同题共作,却因个性与学养差异呈现分野:苏钟英文如江河奔流,重气势与实证;苏钟奇文似幽潭映月,重哲思与隐喻,共同构成清代科举策论“代圣贤立言”的典型样本。
从永泰苏氏兄弟的策论中,我们得以窥见 19世纪中期中国士人在经典诠释、科举应试与地域文化交织下的思想轨迹,这或许正是文史研究中“以小见大”的意义所在。
附苏钟英文: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
更援古圣之兴而论,圣与贤相喻于天焉。夫禹稷有天下,由于躬稼与羿奡异矣。观子之所以不答,适之所以出,非皆相喻于天乎?且以天下之大,之不可力征经营也。吾党上下古今恍然,于圣王之受命,可操券而得焉。故当一堂质证,先自处于无可疑之地,因以白其不容己之心而福善与祸淫,其理可意会不必言传。师与弟惟相喻以天下而已,适举羿奡,盖深知夫挟力恃权者终无幸免,不待夫子论定而早无疑者也。则有不挟力而天下莫与争能,不恃权而天下莫与争功者,非禹稷乎!夫禹稷盖躬稼而有天下也,天子端赖有圣人,使禹稷履位配天,早邀帝眷。亦若羿奡逞倨傲之,雄特遇必奇而报始显,故一则平水土,一则主树艺,虽未必无焦劳之日而报施不爽,终不以置身微贱。遂靳其一朝大命之归,则其事已有成验矣。圣人岂尽为天子使,禹稷胼手胝足终老田间,亦隐授羿奡以肆讥之意,乃数必应而理始彰。故或则及身而王,或则子孙而王,原未尝有希冀之心而眷佑,特隆终不至长处泥塗致留,为千古遭逢之憾,则其事已有明征矣,彼苍不以福泽私圣贤,犹不以酣豢娱宵小,威福玉食之隆,虽有定衡,终无定局,而天无所私,人每得而必之此,即子大德受命之旨也,则可以不事迟留哉,维时不答自不答而子固无容心。可出则径出而适亦无成迹矣,迨观赞以尚德,适诚君子哉。
附苏钟奇文: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
更徵古圣之兴,圣与贤俱有神会焉。夫禹稷之异于羿奡,适已一言尽之矣。子既不答,适不可默会而出乎?今使为善不获报,则天之待神圣,无异于待权奸。论古者安能释不平之憾,惟千古无望。报之圣人,俟命,原非邀福,千古无爽。报之天意,奖善较显,惩奸此中,感召之,故可意会不必言传。二圣一贤,惟默相契焉而已。
日者,适以善射荡舟之不足,恃论羿奡。适之意岂专在羿奡哉,适盖有默喻。夫兴亡得失之原,而因出其言,先为起例焉。故复问曰: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勤劳有不报?之时,禹稷岂能以躬稼自恃,然正不敢自忘于躬稼而有天下之实裕焉,故义命自安而一,切挟术骋才,举所不屑。神圣有不王之日,禹稷岂必以有天下自期。然正不敢有天下自计,于有天下而躬稼之业宏焉,故素位自守而一。切假威仗有所不为,是则禹稷之为,禹稷不视。羿奡而迥然别哉,而适之言已昭昭不爽矣,适之意已默默可会矣。
天不变即道,不变作善降祥,亦犹不善降殃。事势既如分乎两局,则征之于古者亦可信之,于今理可知,即数可知,惠迪之吉,不异从逆之凶。造物既各还其所,召则宣之,于口者即可会之于心,夫,然而子之不答非有意,于不答矣。前乎此果成,迹可观,则奸雄,固不必生倖志,后乎此,纵报施或爽而豪杰亦不必起倦心。冥漠无可疑即衡论为朽,而一言已定。固,不必过用其敷陈。
夫,然而适之出,正可以释然出矣。为禹稷果天眷频加,固足夺羿奡之气,为禹稷苟穷途终老,亦足羞羿奡之颜。已事有堪凭,即未事有可证,而不言可喻,更何必过事。夫迟留是知,劝惩胥浑于无迹。非因感愤而陈词。子不以激扬而辩论,穆然一室。正以维叔季之心,祸福两付诸,无心,适不因责报为慰藉,子非以忌讳避嫌疑,肃然一堂。亦可见春秋之律,此圣贤之尚德也。
《福州晚报》(2025年10月14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