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多印记扈屿席
2020-08-0808-58-25来源:福州晚报

  作者:刘长锋

  “蕃草席铺枫叶岸,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宾守,或可重阳更一来。”唐代白居易诗中的“蕃草席铺”句,描绘那茂盛的芳草席铺着枫叶的江岸,勾起了笔者对扈屿席(今闽侯县青口镇沪屿一带乡村生产的草席)的几多印记。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扈屿席席卷闽中大地,远销蒙古草原,声斐海外侨乡,深深地烙在一代人的心底。而今,随着城镇化推进,扈屿席却渐行渐远。

(一)

  扈屿(今沪屿)一带乡村是著名“草席之乡”,制成的草席精致柔滑、淡绿有香、柔韧耐磨,为闽侯县尚干七里乡亲所喜欢,被列为当地土特产草席、线面、黄占米“三大宝”之首。

  扈屿席,顾名思义,主要产于闽侯扈屿一带的农光、康华(叶厝)、壶山(施厝)、庄头、镜上、杨厝等乡村。据《施氏族谱》记载:织席手工艺是祖上从浙江吾兴(今湖州市)随迁传来的,经本地乡民几百年的传承,形成一项具传统特色的手工艺,有600多年历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古时,扈屿是闽南旅客和进京考试士子必经驿道。而今又处于福厦路青口段,交通便利,山水相连,风光旖旎,这给扈屿席走出八闽大地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

  别看草席只是百姓平常下榻用品,却上过大雅之堂。1954年,中国首次以五大国之一的身份出席日内瓦会议,其间周恩来总理听说民间蔺草席柔软细滑,具有通气、吸湿、清凉、除臭的作用,也助于睡眠,便将四十多张蔺草席作为国礼赠予各国首脑。从此,这乡野物产“下可为民榻,上可为国礼”,声名鹊起,走红大江南北。扈屿席也是在此之后,有了质的飞跃和量的突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人们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物质生活还不怎么充裕。扈屿乡亲在农忙时,弄“粮袋子”管吃的;在农闲时,找“钱袋子”管用的。部分乡亲操起了编草席传统手工业。谁知这一发就不可收拾,一张张草席很快地换来钱,一天挣两三元,这在当时可是不少的收入。一传十,十传百,编草席的手工艺没几年传遍了尚干七里的多数乡村。尤其是在扈屿一带,成为家家户户一个主要副业,到处都可听到织席声。每到备草和织席时节,忙不过来,还要请外村亲戚帮忙。

  此后,扈屿席编织业得到快速发展。据当地有割草、编席经验的老干部施享通回忆,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家每台“拍席机”每天可织两三张草席,扈屿一带乡村每天可织2500张以上,每年仅出口量可达35~50万张,还不包括供销社收购和村民自售的。后来编织精美宽大的“蒙古炕席”,深受牧区牧民兄弟的青睐,供不应求,书写了扈屿席600年来最辉煌的一页。

(二)

  要编织上好的草席,离不开优质的原材料,各地草席多是就地取材,扈屿席也不例外。著名的“蒉草之乡”乌龙江中龙祥岛。那里水天相接,湿地连片,草洲纵横,滩沃土肥,阳光充足,空气新鲜,水质纯净,水草丰美。扈屿席多用当地龙祥岛最出彩的水草,俗称“蒉草”,亦作“荟草”。其实就是生长在闽江中下游滩涂上一种淡水蔺草,属多年生草本水生植物,乌龙江中龙祥岛尤多,质地上乘。在二十世纪,岛上祥谦公社蚬草场的和江中大队蚬草场都植有一大片优质蒉草。草质软硬适度,富有弹性,具有奇特的散温性和抗拉性;草茎圆滑细长,均匀直立,顺溜无节,长度为0.7~1.5米;草色鲜绿,清香浓郁。

  蒉草成熟时,基部苞片呈茎状、穗状花序,退化成鳞片状鞘叶,末端开着紫白相间的伞状花。蒉草终年常青,是天然的绿色植物纤维,因而成为绝佳的织席原材料。长在边角地带和培植期较短的烂泥地上的草,俗称“软地草”,茎较短,质嫩软,韧性差,只能编织普通草席;长在经多次洪水带、沙堆高的硬滩地上的蒉草,俗称“硬地草”,茎较长,质韧芯实,一根还可用刀破成两根,可以编织上等草席。

(三)

  织一张席子,非一两日之功。光是取用蒉草,就先要经过一两年精心种植,而后辛勤收割、科学处理草料,可谓“密密一张扈屿席,根根蒉草沥汗水”。

  织席最费心是原材料蒉草的种植和取用。蒉草多是自然生长,一般在夏秋间收割,便于晾晒,收割后根部继续长,来年再割。蒉草也可人工种植,当年为满足人们对扈屿席的需求,得靠人工扩植蒉草。草农们在品种优良的蒉草地上,拔十几根为一束的短茎草,在草尾一缠,装上船。一只船可装几百束,运到烂泥滩上,像插秧一样按行距约50厘米种植。植后一般在半年左右长满并长高约90厘米,一年半以后可以收割编织普通草席。

  提起蒉草,龙祥岛上流传有一首用当地方言唱的《十把草割歌》:“一把草割新卜新,我编蜀段割草经。江当夏秋荟草季,蜀洲都是割草人。两把草割长卜长,割草起季说草行。也拣黄道好日子,搬草搭寮慌忙忙。三把草割利十成,起早困暗就落埕。先割几担掏刀破,再割几担晒谷埕。四把草割时卜时,乌云黑暗做脯迟。雷公顷刻昂昂叫,草收未完雨落梨。五把草割响叮当,落埕割草手就酸。鞋惊伙计草割短,卜惊草埕泊野仓……”祥谦公社蚬草场原副场长刘长森老人回忆:当年祥谦公社蚬草场和江中大队蚬草场蒉草洲有一两千亩,遍布方圆30多里水域草洲上。经精管细作,长出来的草杆圆茎长、色绿质韧,受到市场青睐。每年夏秋是蒉草收成时节,扈屿、尚干等地来岛上“泊草”(指招标割蒉草)的编席客户纷至沓来。

(四)

  要把水中蒉草变成合格的“拍席草”,并非易事,还要进行割草、破草、晒草和筛草等备草工序。收成时,席农倾家出动收割蒉草,人手还不够,还得请七大姑八大姨帮忙。一艘艘割草船沿濑江、淘江北去,向龙祥岛进发。这时岛上洲野像闹市一样,草船横斜,人流如蚁。割草的、提蟛蜞的漫洲遍野,人声鼎沸。扈屿到龙祥岛10多里水路,席农早起驾船上岛割草,晚归多是挑灯破草、摸黑晒草,从鸡叫干到“鬼叫”,非常辛苦。为不耽误船往返时间,部分席农选择住岛与当地草农协作。那时虽然生活条件艰苦,精神生活却也舒适。

  提起备草往事,最苦的活是割蒉草。席农们要在退潮时,脚踩烂泥滩,手执草刀,头顶烈日,个个满身污泥,背晒得黝黑发亮。割下的蒉草倒在泥土上又乱又脏,需要力气大的老手,两手把草一抱,举起用力一抖,杂草、短草纷纷落下。然后用草绳绑住草尾,用力一勒一甩,一束草便像草人般立在泥滩上。到了涨潮时,大家没在水中争分夺秒洗草只,将附着在草根部的淤泥洗净装上船。装船是“师傅活”,不会装的,装得少又晃船;会装的,把草只头端穿插装船舷两边,草只头伸出船舷约45厘米,装两三层后,朝船里面草尾一头凹下来,可另用草只补填压平,周而复始。这样既可多装,船又平稳,装在高处的草只也不脱落。船上草只装得高高的,近看有些摇晃,没见过这“危状”的,都会替他们捏一把汗。但对惯于行船的席农来说,“胜似闲庭信步”,在“吆吆”的摇橹声中欢快地返程。

  割草苦中也有乐,围捕草中的蟛蜞就是一乐。龙祥岛洲多草丰,有着蟛蜞赖以生存的天然环境。在水岸、草滩和田埂中,蟛蜞随处可见。捕捉蟛蜞并不容易,蟛蜞的螯足钳有一定攻击和防备能力,被咬是常事。因此席农们设计围捕蟛蜞,省心又丰收。夏秋之交是蟛蜞长膘时节,又是当地收割蒉草旺季。这时草洲热闹极了:除了当地妇女外,还很多“侯官妇”(指南通、上街一带妇女)成群结队跟在割草人后面捉蟛蜞。其中“围捕”蟛蜞最有看头。尤其在闷热天转“剥报”(刮大风)之际,蟛蜞闷得受不了,都要出洞透气觅食。席农们精心策划“围捕”行动:他们在蒉草地中央挖掘窠洞,放进网袋,上面盖上杂草,然后照常在四面割草,逐渐缩小包围圈。蟛蜞听到响声,拼命往里逃,纷纷向窠洞里攀跳,最后落入席农的网袋。割到窠洞边,这时落入网袋里足有一两百斤重的蟛蜞,席农们合力拎起,呼声一片。

  割完草后,马上要破(筛)草,因为割下的青草要马上晾晒,一般不过夜,否则影响草质。席农们把草装上船运回后,用一种叫“串担”的挑具挑上岸。这种“串担”是挑蒉草和草席专用挑具,比一般竹扁担长,两头可串三五只蒉草和若干张草席。用硬木制的,耐重压而不变形,两头椭尖形,便于串插蒉草和草席。蒉草挑到岸上后,需把优质草破开编上等席,其余的草按不同长度筛选分类,以便晒干后编不同长度的草席。因此,破草是当务之急,席农们经常是挑灯破草。

  最费时间的是晒草。破过的和没破的草,都要晒三至五天。在晚间和雨天要收起,次日再晒,不让露湿雨淋,否则会影响草色、草质。当时家家户户都要晒草,场地紧张,大家在各自地盘上插竹、木条为标志,互不侵占。晒草也是有讲究的:席农们解开一束束草只,取其中一大撮蒉草,左手执草尾,右手执草头,向右均匀地撒出扇形状。晾晒一两天差不多干了后,在硬地或石板上摔打,将附在草头的鞘膜和泥土打干净。席农们把摔干净的草,用草绳又绑成一束束草只。这时,草尾已晒干,接下来只晒草头部分。席农们把头一束草只的草头呈扇形晒在地上,后面一束束草只叠上去晒。这样再晾晒两三天,草头也干了,在上面撒上草木灰,既可防虫蛀,又可保持草色泽。然后十几束草只绑成一捆,置放在木板或楼上,用油布或塑料膜盖住,以保持成品草的新鲜色泽,用于常年编织草席。

(五)

  编织草席是最后关键工序,俗称“拍席”。传统编织机当地人称“拍席机”,宽约2米,架高约1.7米,架上装草席活动轴,从左到右有35到80个不等的孔眼,孔眼上系着宽80~210厘米不等的经线(俗称“惊”)。拍席机上还装有两个操作配件,分别叫竹竿梭和“木侾”。竹竿梭是一根长竹竿,竿头端制棱针叉草用;“木侾”由一根长方条实木制成,重十多斤,这样才能压实压紧叉进来的草。

  蒉草作为草席纬线,要与经线交织而成。经线由黄麻制成,那时扈屿一带织席人家,都会在房前屋后和路旁田头种黄麻。黄麻生长期约200天,收成后取麻皮,刮去外嫩青皮,晒干后破成细条,经过搓拧加工,作为草席的经线。经线在拍席机架顶活动轴自上而下布设,要搓得十分结实,否则,就会经不起拉动而断线。

  “拍席”工序多、时间长,要细心,还要有耐心。一般由女工操作,两人一组紧密配合。一人持“木侾”,或坐或站在机前;另一人坐在拍席机的右侧,持竹竿梭叉草,叉两次草完成一道工序,循环往复,直到织成整张席。在编织中,还需多次调整织席架上的草席位置。编织一张草席,一般要大几千至上万根草,得花五六个小时。久而久之,女工双手都布满了茧。拍席女工做久了,靠手感和悟性,闭着眼睛也不会出差错。

  织成草席下架后,还要经过晾晒、整形(俗称“吹席”)修边。整形也是“师傅活”,又是大力气活,一般由技术娴熟的男工操作。因为晒过的草席,草干了后衔接处间隙较松弛,必须用手不断揉捻紧密。操作时,先把席固定住,然后用双手均匀往下揉捻平整。一张席经整形可缩短约20厘米,这是事先预算过的,不影响草席规格。如遇亲友婚嫁用席,需要订制,编上喜庆吉利的图案,织工更加考究。

(六)

  乡亲们最兴奋的事,就是把成品席送壶山收购站收购而获利,那时候很多乡亲靠扈屿席攒足了“第一桶金”。

  壶山水陆交通方便,自古是农耕商品贸易要地。因此,当地供销社在这里设立了最大草席收购站。每到草席生产旺季,送草席来收购站的村民络绎不绝。鼎盛时期,日产草席达2500张以上。为有序收购,错开峰期,各村各户按事先安排的星期一三五或二四六送去。当时扈屿席能打出品牌、走出省外,除了传统好工艺外,也有供销社收购站严把质量关的一份功劳。有的业务骨干凭着十几年的检席经验,接过草席“一掀一摸一看一闻”,便能准确无误地定出“甲”“乙”“丙”等次来。

  而今,随着市场经济浪潮冲击和先进的大机器引入,台湾和宁波靠着先进的机械设备和集约化管理打开了市场,扈屿本地手工草席日渐式微。扈屿席风光不再,曾经的辉煌,成为烙在一代人脑海中的串串印记。

  (来源:《福州晚报》2020年8月7日 A13版 闽海神州、8月10日 A07版 闽海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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