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小菁
从地图上看,蜿蜒的闽江自西向东流淌,仿若一只飞翔的鸟儿扑向大海。当流经福州时,姿态已清晰可辨,它昂首展翅,有力的长颈与翅膀,以及飘动的尾部交汇,勾勒出不同的气象。这里正是“三江口”——人们一般说它是闽江、乌龙江、马江三江交汇之处。而在三百年前,对于“三江口”另有一番定义:
“雍正六年,福州将军蔡奏请设立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三江者,闽江、琴江、乌龙江也。”这是民国十一年黄曾成所撰《琴江志》里对“三江”的定义。琴江,这条今天似乎已“消失”的江,其实是马江的一部分,也是三江口水师旗营前的一段江面。如今,这个几乎湮没的江名借由琴江村保留了下来——这个隶属于福州市长乐区航城镇的满族村,不仅拥有国内唯一较完整的清代八旗水师旗营遗址,而且兵民合一的兵房建筑至今仍在使用。
一
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出于对台湾和东南海防的重视,在“去海不远、密迩省城”的琴江建立了三江口水师旗营,这是除广州、天津、浙江乍浦以外,清代设立的四大水师旗营之一。相对于其他三个已无迹可寻的清代水师旗营,三江口水师旗营主体建筑能够历经近300年风雨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清代,凡八旗驻防的营盘都筑有围墙。据载,三江口水师旗营立营之初修筑围墙“二里零三分”,仅一面;乾隆五年(1740年 )又增筑三面围墙,合为完整城墙。城堡建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平时旗人不得擅自出城,亦不可与汉人通婚,形成后来人们所说的“满城”。
沧海桑田。今天,由“满城”蜕变而来的琴江村是福建省唯一的满族村落,但村中近半人口已是当地汉人。20世纪90年代,一条新修的马路穿村而过,东门和东城墙没有了,让老一辈琴江人念念不忘的老城墙现在仅余北门外的一段和城中零星小段。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切都在改变。幸运的是,琴江的主体建筑在时代更迭中仍难得地保留着百年前的基本形态。
琴江籍台湾乡亲张长卿老人手绘的琴江地图
1998年,旗营后人许辉老人在80多岁时凭记忆手绘了儿时村中的建筑布局地形图。十多年后,琴江籍台湾乡亲、少年离乡赴台的张长卿老人以87岁高龄手绘了一张更为完整细致的旧日琴江村十二条街一览图,图中不仅绘出营盘里兵房建筑及各街巷的方位,甚至详细标注了每户兵房户主的姓名。
这两幅记忆中的琴江地图互为印证,以时间推算,呈现的是清末至民国初的琴江样貌,与三江口水师旗营立营之初的建筑布局应相差无几。今昔对比,首里街、马家巷等主要街巷两侧的兵房(如今已是民房)形态未有大的变化,但可惜的是,位于旗营南部、原先为三进的将军行辕(清代福州将军每年视察琴江水师时的下榻之地)如今仅余中进。
在这座“满城”中,兵民合一的兵房,无疑是琴江建筑最重要的代表。
二
清代,旗人一户出一丁,驻防官兵均以户为单位。雍正七年,从福州老四旗中抽调的513名官兵携眷来到琴江,当时建造的兵房也因此兼具了家宅的功能。
在琴江人眼里,“第喜门”是家的门面,是吉祥之门
据《琴江志》记载,立营时福州将军委托本地官员福建同知沈六成规划建造衙署兵房。也许这是水师旗营兵房整体上借鉴了福州民居样式的原因。例如,今天看来具有琴江特色的“第喜门”,其实正是福州“柴埕厝”民居中“六离门”的演变——在大门正中的两扇门外再套上一矮门,门上有三个壶门造型的小开窗,如同一扇半通透的隔断,这扇矮门既可通风采光,又能挡住外人的视线,方便从屋内向外观察。旗营兵房大门选择这一样式,想必首先是出于实用的考虑,此外,作为兵民合一的住宅,且如此密集地联排而建,这扇门又恰好起到保护家眷隐私的作用。
由于形似,关于“第喜门”的叫法就有了争议。一说此门即“六离门”。但作为清人,称此门为“六离门”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其来历是闽地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明朝大将洪承畴降清后回家,其母拒见,设“六离门”相隔并隔门训子。“六离”,意即六亲不认、众叛亲离,引申了便是背叛的下场吧。值得注意的是,《琴江志》“杂说”一章中特别提到此门,但称其为“离散门”,甚至还忠实地简叙了那个故事。如此不避讳地记录,难道是作者——前清秀才黄曾成在这本撰于民国的书中曲折地明志?看来,这样一个关乎忠诚与背叛的故事,对于民间来说指向谁不是最重要的,人们更认同、更重要的是它所传达的忠诚为荣、背叛为耻的信念。
不同于文字或传说,真实的生活往往是朴素的,一个物件的使用也许并没有那么多沉重的意味。事实上,在老一辈琴江人的记忆中,这扇门的名称一直是“第喜门”。琴江人赋予了它新的内涵,不是“离”之祸,而是“喜”之祥:在琴江,它是家的门面,是吉祥之门,每家每户只有在家中孩子科举及第或有婚嫁喜事即“第喜”之时才能打开它,按琴江风俗,搬家时还必须带上它,足见这扇门在琴江人心中的地位。
近年,也流传一种说法,称此门为“定心门”。理由是:因为战争,琴江有很多寡妇,她们恪守妇道,足不出户,只透过这扇矮门上的窗洞看外面的世界,故谓“定心”,甚至有人随意编造“此门供旗人女子窥视求亲男子”的荒唐说法。据琴江老人回忆,琴江妇女向来坚忍,特别是失去丈夫的女人,往往肩负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里外操劳,哪能足不出户?“定心”之名很有可能与“第喜”谐音,被后人误传了。而采用“第喜门”这一独特样式其实有另一个确切的原因——福州将军每年会到水师旗营巡视,经过街巷时,旗营女眷不得出门,但可透过第喜门的窗洞在门内致意。这扇门也就多了这样的功用。
再看“第喜门”的窗洞,家家户户并不完全一样。大部分窗洞是简单的壶门造型,尤其是首里街两侧保存较好的两排兵房,都是清一色的简易壶门开窗,体现了军营建筑规整、朴素与实用的特点。但在琴江另一些“大户”的“第喜门”上,窗洞则是精致的镂空木雕样式。不仅窗洞有繁简,从兵房门面的大小,也能直观地区分出房子主人的等级。
三
旗营的兵房以户为单位,一般面阔三间,普通兵丁住房的大门为四扇,正间为双扇,左右次间为单扇;军官则是六扇门,正门与左右门均为双扇。此外,据《琴江志》记载,兵房的间数也是按品序等级分配的:兵丁只有2间,领催3间,骁骑校(六品)6间,防御(五品)8间,佐领(四品)12间,协领(三品)15间。
从这里,我们注意到一个细节:三江口水师旗营里的武官最低官阶为六品,而县令也不过七品,足见清代旗人地位之高。
虽然,琴江兵房在门面上借鉴了福州柴埕厝的样式,但整体构造是不同的。其一,琴江兵房为清一色的单层木构建筑,而不是像柴埕厝那样有二至三层、卧室在楼上且常有“走马楼”;其二,琴江兵房与柴埕厝虽同为木构联排建筑,但柴埕厝以木板分隔每户,琴江兵房则以土墙分隔,这一改造显然有利于防范火灾,也是出于军营安全的考虑。在整体样式上,旗营官员的宅院结构与福州城内清代传统民居的基本构造相似,但绝大多数普通兵丁及领催的兵房更体现了兵民合一的特色。
在旗营内,兵丁及领催通常一户仅有2或3间房,它不像福州民居那样两间厢房左右对称横排,而是前后两间纵深排列,两房两进,三房三进,连前厅、后厅也缩减为狭长的过道。有人把这种细长的宅子形象地叫作“一直透”。如此细长、纵向、联排的兵房结构,应是出于军营建筑要齐整、便于建造和调度指挥的考虑。
那么,另一个问题来了:这些兵房当年是如何建造的?《琴江志》中未有详细提及,唯一可考的是建造时间,而这时间颇让人惊叹。
“限是年十月二十一、二十五两日,着在省老四旗之汉军分派官丁及眷属来营。”这是《琴江志》卷一第二编“营制”中记录的旗营建成并投入使用时间:雍正七年十月。而在卷五第十编“续营制”中“揭晓”了建营的开工时间:“遂于雍正七年五月,命工创建,不日告成。”果然是“不日”!从5月份到10月份,仅仅用了5个月的时间,一座军事城堡近500多户兵房就建造完成。况且,当时整座城堡是建在闽江旁松软的沼泽地上!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这至今是个谜。
如今,遗存下来的兵房建筑已成为研究清代八旗驻防与兵民合一的旗营建筑的活的样本,成为珍贵的文化遗产。琴江也入选“中华历史文化名村”,拉开了文化旅游融合开发的序幕。三百年来,如同这江水一遍遍地冲刷,这一族群的独特文化在岁月流转中逐渐消褪,但琴江村中的小鲤鱼山上,朝北的墓碑仍然昭示着不变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