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同是“中国文人中以西方语言介绍中国文化第一人”,学界对其推重与日俱增。然而,这位福州人在当地却留影甚少,也鲜见相关史迹史物研究。忆及2004年探访陈季同墓,福建省委党校教授林怡说需拨开1米多高的乱草,方能寻找进入墓区的山路,中途一只鞋子还掉了跟,不禁感喟:“这寂然荒芜,恰是陈季同命运被长久湮没的真实写照。”
家住文藻山
陈季同生于何时?据李华川博士考证,当在清咸丰二年(1852年)正月廿二日(公历3月12日)。而陈季同的家,根据福州耆老王铁藩(1924年—1995年)《福建清代科举人名录》所录,其弟陈寿彭住“文藻山”。林怡说,“文藻山的住所应是陈家世居之地”。
陈寿彭亦是船政后学堂毕业生,“是船政毕业生中第一个留日的”,后又到英、法游学三年,1889年夏才回福州。同年,陈季同在法国出版由他选译的《聊斋志异》,并将它题献给陈寿彭,“作为对兄弟二人童年阅读《聊斋》经历的纪念”。也在这年秋,陈寿彭参加科举乡试,中副榜第八名。1902年,陈寿彭短期回过福州,在秋闱考中第三十名举人后又重返上海。
由于双亲早亡,陈季同、陈寿彭赖长兄陈友如和长嫂叶氏夫人扶持,故对兄嫂敬重有加。1895年,陈季同曾奏请朝廷赐赠兄嫂正一品封典,以报答兄嫂养育持家之恩。
文藻山在今福州市杨桥路北、通湖路东、孙老营南。这里的老房子一般坐北朝南,北向推窗远望,西湖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南有文藻河蜿蜒东流;凭轩眺望,隔着三坊七巷,苍翠的乌石山亦可照面。陈寿彭欧洲归来,购书数千卷,在家中“置书窟”,和夫人薛绍徽日夜偕读其中。“书窟”名为“小黛楼”,所谓“屋后小楼三间,楼门正对乌山,左旗右鼓,拱揖其旁”。
现今双抛桥下的一湾水池,原是文藻河的一段河道。《福州内河史话》云,现在河面大部分已被道路和楼房所覆盖,成为涵道暗河,能见到的不过几十米,是福州市最短的一条内河。文藻河北面起点为文北路林则徐故居地,山房本该称“文藻山房”,因林则徐大伯父名叫“文藻”,为避讳取方言谐音为“云左”。原占地面积3500多平方米,由林宾日于清道光初年购置。林则徐为父母丁忧守制、回乡探亲及晚年养病时均居住于此。
如此说来,陈季同的老宅或与林则徐为邻。1892年春,福州发大水,陈寿彭家藏书楼的墙垣被毁。此时的陈寿彭正在京津,设法营救因私债风波回国下狱受审的陈季同,窃贼趁机而入,偷走西洋图书数十册和若干钟鼎古董。官府闻讯缉捕窃贼并让陈家发落,在家主事的薛绍徽填写《金缕曲》,说这个毛贼居然有心“探奇鉴古”,真不失“风雅”。
为救兄长,陈寿彭变卖尽产业和所藏的图书善本、古董玩珍,凑齐二万两白银(“仍少本银六千两”),奔波往返于福州、北京、天津之间,又托人在巴黎与各债主接洽调停,才了结此事,也因此劳累患上疟疾,病倒数月。家中一贫如洗,薛绍徽“日典衣饰,事医药”,陈寿彭总算病愈。
经此一难,陈季同留存榕城的,或如马尾船政文化研究专家沈岩所言,因变卖福州的所有家产来清偿,所以“不但故居不在,连他的遗物也非常少见”。
家世仍成谜
陈季同之父为何人?至今依然是个谜。林怡说,双亲具体是谁,目前无确考,但陈家后辈在为薛绍徽所做年谱中有一段记载,或可提供一些蛛丝马迹。
1880年,薛绍徽嫁给比她大10岁的陈寿彭。新婚之夜,丈夫拿出家藏30多年的诗钟,与前来贺喜的亲友宾客“就洞房作诗战”,通宵达旦十多天。年谱记载:“诗钟之戏,本始于道光间,先大父偕同辈谢枚如山长,张亨甫、徐云汀两孝廉,何午楼茂才并刘赞轩、云图两舅祖等,设会于小西湖宛在堂,号飞社。制一盒,上立一架悬钟,以线系缒,中系香注,下连盒。盖香残线断,钟响盒闭,后成之卷不得入。此器藏吾家者已三十余年,后起者闻诗钟名,多未见此制。家严乃出以娱宾。”
座中多是英豪,俱为享誉一时的文人雅士。谢枚如即谢章铤,自1887年起主持福州致用书院长达16年之久。张亨甫就是大名鼎鼎的张际亮。刘勷号赞轩,“性孝友而任侠,济人之急,千金不惜”。福州方音“云”“鸿”同音,文中的“云图”实指刘绍纲,字鸿图,为刘勷族弟。据林庆元《福建船政局史稿》记载,刘鸿图曾以试用县丞身份协助沈葆桢办船政。
陈家子侄称刘赞轩、刘鸿图为“两舅祖”,可见陈季同的母亲出自刘家。二刘与刘家谋、刘家镇(“电光刘”家族)是堂兄弟,刘氏家族是清中后期福州三坊七巷中的望族,也是斯文满门,与林则徐有儿女姻亲关系。陈季同的原配夫人也是刘氏,陈家与刘家至少两代姻亲。
今人陈世镕纂辑《福州西湖宛在堂诗龛征录》,记载了与刘赞轩、谢章铤等人在西湖宛在堂玩诗钟的友人有陈遹祺。学界也有一种推测:陈遹祺是不是陈季同的父亲?或与陈季同的父亲有所关联?
陈遹祺,字子驹,民国《福建通志·文苑传》记载子驹先生“意态嵚崎,工词善画。兄弟八人皆嗜酒”。因喝酒“岁縻千金”,以至于不菲的家产“亏累易主”,陈遹祺因此“未及中年,侘傺以终”。谢章铤说他“生业本裕,又年少多才,既而累不第,家亦落,摧残不自得,逃于酒人,卒以此殒其生”。
又因杨叔怿《哭子驹》诗称陈遹祺所住的房子为“百尺楼”,而陈季同后来在上海的住宅也叫“百尺楼”,有人因此提出:这似乎不是一般的巧合,或许陈季同以“百尺楼”作为对福州父辈祖辈曾拥有的老宅的纪念。且就性情而言,陈寿彭颇有乃兄之风,诗酒风流,在家“与诸名士联诗会、画会、酒会,常醉归”。这样的做派倒是与陈遹祺颇为相似。
而事实是,陈遹祺决无或是陈季同父亲的可能。张际亮卒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迟至道光十九年(1839年)秋,尚有诗作述其赴福州与友人泛舟小西湖、集饮宛在堂,时年已四十有一,而陈遹祺还不到十岁。
清代长乐籍名宦林天龄为1830年生人,闽中英隽才子成立“南社”切磋诗文时,陈遹祺等与天龄同为虎年生,称“南社五虎”。吴可文《〈石遗室诗话〉“南社诗龛”辨证》援引朱应镐《楹联新话》卷六陈子驹“生于道光庚寅”,马凌霄《哭陈君子驹》“庚申七月二十八,黄郎溘逝青驼驲。今岁无端更哭君,相去十年先一日”,断定陈遹祺生于1830年,卒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七月二十七日。而据李华川推断,约在1862年,陈季同十岁左右,其父母已双亡。
墓在大腹山
《福建通志·列传》记载陈季同“少孤,读书目数行下”。1866年,陈季同14岁时,成为马尾船政学堂第一届前学堂制造专业的学生。亨利·比卢瓦在《陈季同将军》中写道:“有一次,他去看望住在福建船政局的叔父(应为舅父刘鸿图)。到达以后,他得知次日将进行一次考试,招收由中国官方出资创办的欧式学堂的学生。没有任何犹豫,陈季同即报名参加。他顺利通过了考试,并立即被福州船政学堂的法文学堂(前学堂主要向法国学习造船技术)录取。”
陈季同以优异的成绩提前毕业,得到沈葆桢的赏识。正如亨利·比卢瓦所说,“这次精彩的开始(指入学船政学堂)为他的人生指引了方向,也预示了他日后取得的巨大成功”。1883年4月,陈季同回国至天津向李鸿章述职,其间还回福州与家人团聚,并修葺双亲的墓园。
后因私债风波,薛福成以“诓骗巨款”的罪名参奏陈季同。1891年4月17日,陈季同结束了长达16年的使欧生涯,携带太太和孩子离开法国。6月27日,回到福州的陈季同在拜见闽浙总督后,立即被捕入狱。有人描写当时的情形:“他们身着光鲜的法式服装到达宝塔锚地,一小时后下船,已换了完全中国式的穿着。在谒见总督之后,将军被逮捕,现关在臬台衙门。”“宝塔锚地”应指福州罗星塔下的马尾港,这里是外轮来福州的停泊处。清廷把羁押中的陈季同送到天津,交给北洋大臣李鸿章讯办。经李鸿章的奥援及家人、友人的奔走,1892年7月26日,陈季同重获自由。
此后,陈季同如大海浮萍,其人生轨迹大抵是在天津效力、上海搞维新、南京办报和编译。1899年秋,大哥陈友如病逝上海。据李华川推断,陈季同大约亡故于1907年1月22日。陈季同忽然病逝南京,与他手足情深的陈寿彭却远在广州,可谓身后萧条,据说“家人将他的灵柩运回福州,安葬在长兄友如公的身旁”(陈季同曾孙女陈书萍语)。墓地在今福州城西洪山桥附近的大腹山(今又作“大富山”),陈寿彭、薛绍徽后也归葬于此。
薛绍徽是清末在中国文坛享有盛誉的福州才女。1883年,陈季同回福州探亲时,初见弟媳薛绍徽,就赞誉薛氏“度态雍穆”,有林下之风。本世纪初,林怡开始关注薛绍徽其人其文,2003年出版的《薛绍徽集》亦由林怡点校,因文集中多处赞誉其夫兄,故对陈季同颇起兴趣。
2004年,陈书萍一行来福州,经人牵线联系到林怡教授,请求设法带她们进入陈季同墓,终于寻访到墓地时,“只见四周老树森然,乱草丛生”。而后,在公布的“福州涉台文物名录”中,“陈季同墓”赫然在目,所标明的地址位于“福州市鼓楼区洪山镇(国光社区)原厝村”。(本报记者 谢海潮)
《福建日报》(2020年9月21日 第11版:理论周刊·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