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美松

南宋宗正司和宗子们入闽后的活动，正史鲜有记载，唯福州宗子的游观、宴饮等见于摩崖题刻，让后人窥知一二——

乌山赵公廙诗刻

据梁克家主修的宋淳熙《三山志》记载，宋室南迁之后，于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将原供奉的赵氏王室七殿神御、四殿御容，由浙江温州奉安于福州开元寺大殿。同时还载，绍兴三年（1133年），朝廷将西外宗正司移置福州，设知宗正司事一员，此外还有丞、簿、主管敦宗院及宗学教授各一员，专司在福州的赵宋宗室事务。按例，西外宗正司官员皆授本朝的宗室成员。

向佛之风盛行

金兵南侵，宋室播迁，其宗室人员亦经长途奔波而后追随宋高宗赵构。这在福州乌石山霹雳岩下摩崖石刻“潘正夫题记”中有详细的记述，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赵宋宗室人员的活动轨迹，因而弥足珍贵。

乌山“潘正夫题记”石刻

《三山志》对赵宋宗室成员在福州的活动情况记载甚少，只有朱貔孙（福州州学教授）补录的进士名单中，记载了宗人参加科举考试的中选结果。时间从绍熙元年（1190年）余复榜到宝祐四年（1256年）文天祥榜的66年时间，共列福州所辖（西外宗正司所属）“宗子正奏”进士322名。其中，嘉定四年（1211年）和七年（1214年），每榜各有12人；宝庆二年（1226年），宗子中进士者多达91人。可知福州地区西外宗正司所辖赵氏宗子中进士者不在少数。

赵氏宗人随宗正司入闽后，分为两支：一支在福州，归西外宗正司管理；另一支居泉州，归南外宗正司管理，这支于宋末因蒲寿庚降元而遭杀戮，死亡三千余口。宗正司和宗子们的活动，正史鲜有记载，唯在福州宗子的某些活动，如登临游观、会友吟咏、节庆聚会及宴饮等见于摩崖题刻者，让后人窥知一二。

宋淳熙九年（1182年），赵公廙（号忍庵）在福州（三山），当时“嗣老禅师乃宗人德庄道契，朅来三山，与之定交”。临别时作七绝诗一首，刻于乌石山霹雳岩下，至今尚存。赵公廙乃宋颍川郡王赵德彝六世孙，淳熙六年（1179年）以朝奉大夫任福州西外宗正司知事。

乌山赵希道石刻

霹雳岩旁另一石上，还有宗人赵希道的石刻，文曰：“赵成己、克一、唯伯、颖叔，淳祐甲辰（1244年）日南至（即冬至）之九日同来。”还题有五绝诗一首，落款为“呈和尚禅师。汴赵希道唯伯书”。由此可知：赵希道字唯伯，与成己、克一、颖叔均为赵氏宗室，同游乌石山，因此称“石中题岁月，聊记此时游。寄语岩头老，能令不朽不”。人道金石不磨，而题石果然至今不朽。

还有一处霹雳岩下字数颇多的石刻，是作于绍兴壬子年（1132年）正月的，记的是“参知政事孟庾，宣抚闽部、按视城守回，邀嗣濮王（赵）仲湜、资政殿大学士李纲、龙图阁直学士许份（等11人）”，“会于乌石山之长乐台瑞云庵”。可知，这是一次高官贵朋的盛会，孟宰执视察福建，事毕邀大学士李纲、直学士许份（状元许将之子）等聚会。值得注意的是，嗣濮王赵仲湜名列受邀者首位，可见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聚会。

乌山“向彦绩，薛国老、深仲、士龙，王嗣廉石、伯元来游神光，登乌石山，访三十三奇，由致养亭以归。

绍兴乙丑冬中之闰十八日，觉师同至”石刻

霹雳岩下另一处题名是向彦绩等人的。他们于绍兴乙丑（1145年）冬季，“来游神光（寺），登乌石山，访三十三奇”。同游的6人中，有两人身份特殊，即“王嗣（赵）廉石、（赵）伯元”二人。叶大庄在《闽中金石记》中道：“王嗣者，盖宋之天演（潢）也。题名中亦有称玉牒者，是其用例。”说明他们是赵氏宗室成员，是宗子，籍入皇家之玉牒者。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宗子活动都与佛教禅师有关，有的宗子本身就是禅师（如赵德庄），有的是在庵中（如瑞云庵）活动。向彦绩题刻还注明“觉师同至”，盖指偕某禅师同来。潘正夫一行到福州，也下榻于乌石山神光寺，可见那个时代崇禅向佛的社会风气很盛。无怪乎宋诗人尝有诗咏曰：“路逢行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极言向佛之风盛行。

故人契阔之情

在乌石山天章台侧南向面，也有一段摩崖，系嘉定五年（1212年）正月，沈如愚等会“庚戌（1190年）同年仕三山者”11人。他们暌隔20多年后再聚首，共同感慨于“自期集迨今，岁月飘忽如许，各天一涯，无由合并”，因而重会倍感兴奋，一致认为“是可识也”，遂刻石以为欢聚的纪念。

庚戌同年仕三山者：金华沈如愚元发，昭武黄静夫体仁，四明林惟孝叔全，玉牒越崇怘安伯、崇复仁翁，偕是邦陈子坚子正、李熹晋老、曾准正叔、黄匀钧可、高惟月明之、潘景伯仰之序拜于道山，举酒相属，从容欢洽，自期集迨今，岁月飘忽，如许各天一涯，无繇合并，兹会凡十有一人，是可识也。时嘉定五年壬申正月五日。

在道山亭旁，西向，题刻160×220cm2。同年仕，即题名刻中11人皆同榜进士，出仕为官。玉牒，即皇族牒谱，指赵崇固，字安伯，赵崇复，字仁翁，此2人为皇族宗亲，持牒在手。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11人中有两人乃赵氏宗子：“玉牒赵崇怘安伯、崇复仁翁。”他们二人的籍贯可能不是闽籍，因《三山志》“人物·科名”绍熙元年（1190年）庚戌榜无上述二人之名，而后续石文又有“偕是邦陈子坚”等6人字样。玉牒专指皇族谱牒，《宋史》载真宗“诏宗正寺，以帝籍为玉牒”，《宗室传序》又曰：“降至疏属，宗正有籍，玉牒有名。”说明赵氏皇族成员，即使“降至疏属”，也仍在宗正掌管的皇族谱牒中列名。

乌石山霹雳岩下还有咸淳三年（1267）正月，赵若遂、赵必岊等7人“会拜于道山堂，序列以齿”。二赵应皆宗子，赵必岊乃宋简王九世孙。

鼓山“天风海涛”石刻

在鼓山碑林之石门处，有再度任福州知州之宗室名宦赵汝愚（字子直），于绍熙二年（辛亥，1191年）九月，与林择之、姚宏甫同游鼓山之石刻，石文载明“崇宪、崇范、崇度侍”，说明其三个儿子皆陪同游观。赵汝愚亲自题诗并书刻于石门，其句曰：“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故人契阔情何厚，禅客飘零事已灰。”表达他对闽中友人的深情，其诗脍炙人口，朱熹曾摘“天风海涛”四字，镌刻石于鼓山屴崱峰上。

鼓山灵源洞石刻，有宋淳祐四年（甲辰，1244年）腊月，会稽赵齐贤偕其弟德载“重游鼓山灵源洞”的记载，两人为宋燕王赵德昭的九世孙，亦为宗子，是否居福州不详。

在众多摩崖题刻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宋代题名涉及宗子的人物名字，如“与”“希”“彦”字等辈分的宗人。马尾闽安的“龙门”石刻，有宋代闽安镇官赵与滂诗刻，文曰：“凿出想经神禹手，先登岂待苍鹰知。粘天三级桃源浪，平地一声雷震时。骄阳化霖泽环海，青云得路到天池。闽江作砚□椽笔，□□□卢群书此。”落款为“淳祐辛亥（1251年）三月□□，四明赵蔗境与滂题于龙门之右”。诗意借龙门开凿想象神禹之功，霖雨泽民，祝颂文人科举高中，济世泽民。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首见“闽江”之名，此前直到明清各代，多泛称闽江为“长江”“大江”，此为首见，故亦足珍贵。

今昔喜伤之变

南宋状元黄朴（1192年—1245年），于端平年间（1234年—1236年）任泉州知州兼市舶提举司提举，与同在泉州任官过的赵宋宗室赵师恕相熟。赵师恕乃赵匡胤第九世孙，家居怀安县八座乡观风里（今福州北郊森林公园），淳祐年初（1241年）以知徽猷阁任泉州南外宗正司知事，主管居泉宗子的属籍、教育与赏罚等事宜。

据民国《福建通志》载：“勉斋书院，在鳌峰麓，旧为勉斋先生黄榦宅，门人学士赵师恕即其故居拓为精舍。元至正十九年（1359年）建为书院。”赵师恕与黄朴早年“同学于勉斋先生（黄榦）之门”，知悉黄朴及其父的贤名，所以在“为季孙择妇”时，认为选黄朴之女黄昇最为适宜。黄朴重朋友之谊，“一言而许”，两家遂结为秦晋之好。

黄朴的次女黄昇，卒葬新店浮仓山上（今福州七中），1975年出土的《宋故黄氏墓铭》记载其生平经历稍详，世人也由此得窥其家庭生活的一些细节。为黄昇作“墓铭”者，乃黄昇之夫赵与骏的祖父赵师恕，亦即黄昇的祖翁。

赵师恕深爱他的小孙赵与骏。如他所说，“余季孙赵与骏，少失怙，余抱而鞠之，甚于子焉”。他因与骏少年丧父，自己有丧子之痛，所以移爱于幼孙。淳祐二年（壬寅，1242年），黄昇由其父黄朴主持出嫁婚礼，于归赵氏。黄昇进入赵家门后，恪守祖母训诫与妇人阃范，表现出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可惜寿命不永，于次年（1243年）逝世，年仅17岁。其夫赵与骏史志无传，无科名，以宗子荫补将仕郎衔，据载淳祐间曾知连江县，后转任连城县尉，至淳祐九年（1249年）去世，享年27岁，年长黄昇4岁，同样不寿。

墓铭中，赵师恕详述自己致仕后归休林下的生活，表达对孙媳夭殇之哀痛。他说，“越明年（1243年），余自泉返里”，认为两孙都已娶妻成家，家务有了帮手，故想“便当弃置家事，命伯子（长子）撰杖屦，从长沮、荷蓧辈，结偶于漆桥之间。一卮山酒，曳屣而歌，可以佚余年矣，故喜见于色”，准备开始与农民为伍的生活，悠游于乡村山水之间。

北郊森林公园内“岩溪翁赵师恕，邀清溪郑性之、中山李遇、三溪林元晋同游。时淳祐丁未初秋上浣”石刻

“漆桥”即今福州北郊新店赤桥村。果然，我们也在今北郊森林公园内找到赵师恕与朋友们游乐后留下的一段石刻：“岩溪翁赵师恕，邀清溪郑性之、中山李遇、三溪林元晋同游。时淳祐丁未初秋上浣。”淳祐丁未（1247年），其时离赵师恕退休不过4年。赵自称“岩溪翁”，可知他退休仍住故居岩溪之畔。

赵师恕在郊外常与友朋一起，放浪形骸，以山酒村醪为饮，称觞买醉，曳杖趿履，啸吟狂歌，其乐融融。他满以为如此佚乐，可以安度余年了，然而喜极生哀，孰料黄昇于归赵家“朞月而亡”。赵氏遭意外打击，“岂谓昨日之喜变为今日之伤耶”！所以动情地写道：“儿年方十七，笄而事人，愿与夫共甘苦，同生死。岂谓千里之程，方出门行，未一日而止耶！余非特为尔伤也，抑伤吾孙薄祐而失此如宾之俪也。”老人的悲伤在于自己暮年的理想落空，入门孙媳期月而殇，为孙媳妇伤亦为己孙伤。他的哀痛之情都落笔在墓铭之中。

黄昇卒于淳祐三年（1243年）秋七月，葬于十一月，墓在“浮仓山之阴”。两年后（1245年），黄朴也魂归道山，而为其墓志铭篆额者亦为亲家翁赵师恕。

《福建日报》（2020年9月28日 第12版：理论周刊·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