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常飞
德成书院新景。
书院肇始于唐,是中国历史上一种教育组织,在我国教育史上绵延一千多年,谱写下中华文明的精彩一页。福建地区在唐代即出现书院。据《明一统志》《福建通志》《建阳县志》《建宁府志》《漳浦县志》《龙溪县志》等志书记载,闽地有漳州松洲书院,为“唐陈珦与士民讲学处”,书院聚徒讲课,“于风教多所裨益”;建于唐元和十二年(817年)前的漳浦梁山书院(诗人潘存实读书处),以及长溪草堂书院(进士林嵩读书处),建阳鳌峰书院(唐尚书熊秘建),是“为子孙肄业之所”;以及本文所论述的长乐德成书院等。
(一)
长乐文教发达,书院、精舍、乡学、社学、书室、私塾、历史名人读书处遍及乡隅。推本溯源,笔者认为长乐书院及文教机构乃发轫于德成岩的“月楼精舍”(德成书院前身)。崇祯《长乐县志·学校·书院》载长乐书院云:“德成精舍,在方安里筹岩之畔。唐水部郎中林慎思读书于岩石室中,后人构堂于其前以祀之。宋朱文公尝寓其处,以为林先生德成于此,故名其室曰‘德成’。元管温祖撰碑记。”
德成书院位于长乐德成岩,此岩亦名“筹岩”“稠岩”“筹峰岩”“伸蒙岩”,古属方安里,位于长乐潭头镇溪上村后筹峰山中。它作为筹峰山三十六洞天之一,风姿独特,山中“巨石灵秀峭拔”,“肆眺海天烟涛,上下奇石灵泉,幽清万状”,故而博得历代文人墨客登临。咸通元年(860年),林慎思“扪萝览胜,见兹岩洞天幽绝,遂披荒构室,读书其间”。在这里读书的还有林慎思兄进思(字尽中,咸通八年登第,授福建路盐铁使,转册礼推官)、景思(字德中,咸通八年登第,官至防御使节度推官)、懃思(字明中,乾符三年登第,官至建水县令)、普思(字有中,景福二年登第,官至吏部给事中,改授御史,累迁至工部尚书)。兄弟五人“置读书堂于此”,并将之雅称为“月楼精舍”。
(二)
自唐代始,中国社会选官途径主要通过科举考试,以成绩决定取舍,从而使平民百姓能够步入仕途。制度允许考生自由报考,在书院或精舍肄业的学子同样可以获得考试权利。同时,唐朝政府为推崇儒学,对社会创办私学态度积极,开元二十一年(733年),诏曰:“许百姓任立私学”,此政策也促进民间书院发展,故“乡大夫之有力者,始各设书院”。当时,个人在山林聚徒讲学已成风气。林慎思所创办“月楼精舍”的情况,亦是如此。
汉代以后,私家讲学地称为精舍,亦名“精庐”。精舍是古人读书、课徒之地,《后汉书·党锢传·刘淑》载:“淑少学明《五经》,遂隐居,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辨误二》:“古之儒者,教授生徒,其所居皆谓之精舍。”精舍与书院有一定渊源关系,历史学家陈登原也认为:“在唐以前,私人授学之所,名曰精舍。”
“月楼精舍”聚集了一些名流文士,如秘书丞董玄卿、国子博士京叔、宣武使赵绮、御使吉文等。唐咸通年间,慎思兄弟五人俱中进士,“五桂联芳”传为千古佳话。其后慎思子林徽、林峣、林徵、林遁四人亦读书于此,各以文章显达朝廷。三子徵亦中进士,父子进士传为儒林美谈,德成岩于是声名日显。宋刑部侍郎兼玉牒检讨官林采就曾高度肯定林慎思一门科举事业对文教之影响,说:“吾邑名贤林慎思,首倡道学,为吴航宗匠。厥后五子登科,故编其乡曰芳桂。而乡之人士彬彬向学,兴仁兴让,顿成雅俗。”
(三)
邓洪波《中国书院史·书院的起源与初期形态》(增订版)一书,在“初期书院建设特点”中论述:“士人‘读书林下寺’在虚坛、疏钟、丹炉间吟诗、攻文字,对佛的极乐世界,对仙家的道气、丹术必有一定程度的感知或体认。儒、释、道三者是相互沟通和影响的,这正是书院产生的思想文化背景。”居山面水的地理,是士人心中理想的读书环境,故在书院选址时,大多选择幽静的山林,注重山水对人心的陶冶。如白鹿洞书院建在江西庐山五老峰下,文宗书院建于江西铅山县鹅湖山上,岳麓书院建于湖南善化县西岳麓山下;嵩阳书院在河南登封太室山南麓,武夷精舍、竹林精舍等书院皆在风景宜人处。笔者认为,德成岩钟灵毓秀,山色清奇,这大概也是林慎思选择此处治学的原因之一。
唐代诗歌中对“月楼精舍”的环境、人物及相关事件等有生动的记录,据初步考证,描写该书院的唐诗有十数首。其中,林玉琰《古今德成岩诗钞》中《唐·参军陈京赠诗》写道:
卜居幽邃绝氛尘,门掩空山少四邻。
学讲河汾开后进,道明洙泗绍前人。
莺花彩落房栊暑,庭草光分宇宙春。
好听书声天上去,方知郊薮有祥麟。
此诗除了写德成岩环境,还点明了唐代的“月楼精舍”已具备了讲学功能,诗写到“学讲河汾开后进,道明洙泗绍前人”。“河汾”位于山西省西南部,地处黄河与汾水之间,隋末大儒王通(文中子)曾在这一带设馆教学,来此求学者多达千余人,故后人以“河汾”一词代指王通讲学处及其学术流派;“洙泗”指山东省曲阜洙水、泗水两河,孔子曾居洙泗之间教授生徒,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此句明确林慎思的学术思想,乃尊重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也点明了当时林慎思在“月楼精舍”中,绍明儒学,教育后进。
近年学界对书院教学功能的起始时间有不同论见。一种是认为具有教学功能的书院始于宋代,古代学者洪迈、王夫子、张之洞,当代杨荣春、车树实等皆持此意见;一种是认为起始于五代,其以白鹿洞书院前身“庐山国学”为标志,如胡适、周予同、章柳泉、季羡林先生等均持此说;另一种意见认为起始于唐代,朱熹、马端临,及当代学者陈元晖、王炳照、樊克政等皆持此观点。而此诗句出于唐人之手,亦证明“月楼精舍”具有讲学功能,故此诗句虽简短,但不可小觑。
(四)
“月楼精舍”在唐代时即已具备教学功能,只是不成规模而已,可以说是有书院之实,只未作书院之名。从现有史料来看,“月楼精舍”可视为德成书院之起源,亦为福州书院教育之开端。此精舍始创于唐咸通元年(860年),起先为林慎思及其兄弟读书处。及林慎思逝世以后,“先生之子孙遂袭先生书室为祠以祀”,此亦为林慎思专祠始建年代。
宋初,战乱初平,宋廷无力恢复官学,于是书院替代官学角色,此为书院发展赢得机遇。两宋时期文化繁荣,书院普遍受到学者重视,据统计全国各地书院约有720所。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仲春,时任龙溪县劝农公事李鼎来长乐拜访蒋逸,他在德成岩上“徜徉数日”,作《伸蒙岩石刻记》一篇介绍德成精舍历史沿革,其中云:“至宋元祐朝散大夫尚书祠部郎陆仲,再广其基,遂为浮屠之居。”从中可知,此“精舍”在北宋元祐年间(1086-1094年)曾演变为寺院。后代儒者对陆仲此举多有争议,如林慎思后人、时任云南按察使林恕,就曾指出:“翼僧之朝夕祷祝,因以致虔先哲也,乃其见则短。”
德成书院的建立,与朱熹密切相关。《福州府志》载:“德成书院在方安里,宋乾道间建,朱子尝寓其中。”朱熹仰慕林慎思高风,钦佩其“儒英忠义”和“续孟功业”之文化贡献。因避“伪学”之禁,曾至长乐筹岩。其登筹岩时,深叹“德成于此地”,认为此岩为林慎思“成德”之所,遂题“德成岩”于石间,更道出“人人都道伸蒙好,可惜吾家不姓林”之感叹。此后,人皆以“德成岩”名山,“月楼精舍”遂改名“德成精舍”。
德成书院明代古墙。
(五)
元代是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其文化政策颇为明朗。元朝重视教育,鼓励创建书院。元代的德成书院因“年久崩圮”,不复旧观。据《福建通志》《长乐县志》等志书记载,元统三年(1335年)七月,邑宰卢明源、曹氏等,率领乡中子弟,扩建德成精舍以祭祀林慎思等先贤,并上书有司,建议将精舍改立为书院。
时兴化路同知管温祖,因公至长乐时,卢明源等惠赠其《伸蒙子》《续孟子》二书,并请其为精舍作记。管温祖认为林慎思其人“服孟氏舍生取义之说”,其“大节尤可取”,黄巢陷长安时,身为万年县知县的林慎思,能抵制“伪禄”,“不污于贼”,后“仗节死义”,其忠可嘉。他为德成精舍作记,表达了他希望有司重视德成精舍,传承林慎思精神,从而振兴文教,化民成俗。由是推之,德成书院乃在元代正式建立。
(六)
德成书院这一文教圣地对长乐文化影响甚大,故在历朝都得到官方扶持,因为有了地方各种力量的关注与重视,故每损毁后多有修葺。明朝初期,朱元璋对书院采取限制发展态度。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下令“改天下山长为训导,书院田皆令入官”;洪武五年(1372年),又令“革罢训导,弟子员归于邑学,书院因以不治,而祀亦废”。此后书院教育式微,就连岳麓、白鹿洞等著名书院也难逃房舍坍塌、遍地荒芜的现象。
明初的德成书院处于沉寂状态。迨至成化、弘治年间,官学教育和科举考试弊端日显,也正由于这样的原因,从而促使书院教育重新进入了统治者视野,明人沈德符曰:“科举之弊孔炽,士大夫复倡讲学之法,而书院又因之以兴。”
朝廷的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地方官员对书院的态度。至明代隆庆年间(1567-1572年),地方官员早由抑制的态度转向支持,他们皆投入了创办、重修书院行列中,“流风所被,倾动朝野,于是绅之士,遗佚之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明代的书院发展由此进入高潮。
据史载,此时期林慎思后裔林恕曾对德成书院修缮过一次。林恕,字道近,长乐人,能诗。少颖悟,不苟嬉笑。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中进士后,授临川知县,治政精严,后升南京都察院经历、都御史,官终云南按察使。为人锄强扶弱,不避权势,为官有惠政。擢守雷州时,浚湖渠,筑海堤,以为民利。明隆庆五年(1571年),林恕“游宦兹土(长乐),既勒之石,复建而宇者,励颓俗劝来兹”。林恕告归还乡,“昕夕以诵读”。林慎思乃林恕先祖,其心中渴慕可以想见。其一来认为书院教育对生徒知识、德教的养成具有重要意义,且能风化社会;二来感念祖先懿德,故构建书院堂宇以宏文教,以劝风俗。“至万历年初,屋宇再颓,乡人因有葺修之议。”其后乡中子弟“奋然捐资”修建。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裔孙林有楚等主持倡修书院,并“建西厅,特祀伸蒙”。《重修德成岩事实》对当时林慎思祠的建筑样式、规模及书院的位置等,作了简要的记载:“厅仍东五楹,并原厅及角房共六间,四围甃墁,丹艧颇施,又立书院於庭之西,偏与云梯接,仍旧迹也。”
明代的德成书院规模初备,是长乐地区重要文教之地。曾任南京工部管缮清史司郎中蒋行义,其为诸生时曾至德成岩凭吊林氏遗踪,“至见石势参差,鸣禽上下,前后胜概,郁郁芊芊。”
(七)
清初,德成书院及林慎思祠历经时间淘洗而毁坏。而林慎思后裔也觉察原有的祠宇规模较小,“咸以祠宇湫隘展祀莫容”。顺治九年(1652年),德成岩住僧法可,告知“各房照户捐资,庀材鸠工,因旧址复重新而式廓之,规模比昔日创建愈见壮观”。顺治十一年、十二年(1655年)间,“沿海地方尽属焦土”,经济颓败。顺治十八年(1661年)秋,“朝廷念赤子遭寇荼毒”,遂“将沿海居民迁入内地,离海岸三十里立为边界。”而“德成岩在附海三十里内,倏而空山荒草矣。”当时林氏一族多寄寓外地,他们感念“忠魂未妥”,故而每切隐忧。
康熙十一年(1672年),林氏后裔于省城乌石山一带,“觅地鸠工构造祠堂”,以迎林慎思神主,春秋祀典依然如旧。其时,按察使司巡海道副使甘氏,至乌山林慎思祠,其仰思林慎思气节,题有“德成忠烈”匾额。康熙十三年(1674年),“王师既定,逆藩遂平……向之迁移外郡者乐归故土。”其后僧法可“复为布请”,林氏宗族“比户欣然输金”,在德成岩复建祠宇及书院。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冬,轮宇焕然一新,“从兹春秋雨露之恩,木本水源之感,庶几无憾”。
清末书院改制以后,书院制度作为整体已从制度层面消亡,但书院教育的很多有益做法与经验被保留下来,仍然存续在后来的教育体制中。
德成书院育人无数,该书院培育了长乐历代进士六七十人,同时其他各地学子在此求学显达者,亦以数倍计。由于林慎思与德成书院的影响,长乐人的读书之风,因之而盛,出现了“家诗书、户弦诵”“彬彬向学、兴仁兴让”的文明现象。德成书院文化底蕴深厚,是福州儒家文化发源地之一。笔者认为,不管是作为缅怀林慎思的载体,还是作为教育后进的教学机构,总之它促进了当地文教事业发展,故其在长乐文教史,乃至福建文化史上皆占据重要地位。
德成书院古道。
《福州晚报》2021年1月5日 A14版,1月6日 A15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