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三

第 44 届世界遗产大会于 2021 年 7 月在中国福州召开，福建省艺术馆、福州市政协等单位除了举办“林徽因：福州古厝中走出的文化遗产守护者”大展，还出版大型文图纪念册《林徽因与文化遗产保护》。林天民，作为林氏家族的一员，史迹久已湮失，在这次大展与纪念册中，首次展示了林天民在闽都文化中的贡献。

林天民（1887-1948），南后街“林家铺子”的林孝恂之子，林长民的弟弟，林徽因的叔父。福州电气公司第一任董事长、电气工程师；作为建筑师，建筑作品有 1912 年新港电厂厂房车间、鼓山涌泉寺天王殿东南向放生池畔的“迥龙阁”再建、福州一中极具民国特色的“红楼”以及1948 年镇海楼的“林森纪念堂”。

除了近现代科技史、建筑史上留下的作品外，他还是福建话剧史上第一批组织者、编剧和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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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二月，林天民启程赴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电气专业。这一年冬天，一个旨在研究各种文艺的留日学生团体“春柳社”在东京成立，由李叔同主持。主要成员有欧阳予倩、吴我尊、马降士、曾孝谷等。春柳社诸人多为戏剧爱好者，他们推崇日本“新派”，即新剧，并以研究和仿效新派演剧为己任。他们于1907 年春，在东京演出了法国小仲马的名剧《茶花女》第三幕，获得东京中外人士的称赞。

《茶花女》的成功演出，鼓舞了春柳社诸人的士气。不久，又演出了根据美国作家斯托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改编的话剧《黑奴吁天录》。剧中的分幕方法，以对话和动作演绎故事的特点，还有接近生活真实的舞台形象，已显示了中国前所未有的演剧形态的确立，因此人们叫它“新剧”。一般史家把 1907 年春柳社在东京上演《茶花女》和《黑奴吁天录》作为中国话剧史开端的标志。

林天民是春柳社的成员之一。加入当时《黑奴吁天记》《热血》等的公演，前后公演五六次，给予他许多经验和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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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 年归国的林天民任福州电力公司董事长。当年，他和工业学校校长梁志和，水产讲习所所长孙英，工艺传习所教员张玗珂、梁肖治，法界的江春融等 30 多个志同道合者，组成福建最早的新剧团体——文艺剧社。

当时剧界分两种，一是京剧，一是闽腔。虽有口语、官话与闽话之别，却没有新意。特别是舞台布景，旧剧都没有差别：台左右开两扇门，挂着一两幅绣花的金字班号的门帘，中间一张方桌，披着乡花的桌围，音乐师分坐在方桌的两旁，演员由两个门帘里进出，台顶上加了两盏洋油灯和汽灯……这种现象，让尝过演戏兴味的他摩拳擦掌，“决心来试一试我的新剧运动。”

1912 年 11 月 10 日“省庆纪念日”，在“浙江会馆”（现址为三牧坊一中宿舍）上演了文艺剧社的处女剧《北伐》。

开演的第二日，池座里第一排至三四排座位坐满了刀剑森严的卫队和枪林环拥里的“伟人”，全场为之捏一把大汗。主角江春融在向群众演说一幕里，沉痛抒发本剧的主旨，终于在号啕大哭的演说中，把这“伟人”看得眼泪横流，一片掌声就从这一团雪亮的刀光里散布全场。林天民回忆说，当时佩服草莽英雄到底有其气量，不似偏激的官僚，马上要压制反对者的言论。

1913 年，文艺剧社又公演了第二部话剧《爱国魂》，剧情写的是一个日本政治家的妹妹爱上了一个中国留学生，这位留学生因为中日两国有仇，出于爱国而拒绝了她。林天民对此剧的布景非常自得：上面有雷雨，有活动的月亮，有炮火，还有梦境的变化。在戏中，借爱国学生岳强之口，宣讲当时的国家局势：台湾被占领，山东、福建危在旦夕，而东三省几失了主权；国内军阀割据，只顾自身眼前权利……女主角由林特峙先生扮演，形象逼真。

同年上演的《国民捐》中，又有身穿五色旗衣的角色“中华”，面黄肌瘦，手足羸弱，步履蹒跚，诉说：“这又如何是好啊，内乱未平，外祸又起。要想着前门后户关牢了，又没钱买许多砖石木头；要想把这斧头持着把守这门啊，我的体子又病得这等亏了，要想买点补药来吃，又没好大夫给我们看病。又有美、英、法、意、日等列强，有的要对病夫动武，有的欺侮着他，有的放高利贷，要割地抵押做条件……”

1914 年是中国旧历的甲寅年，全国的新剧情况，因文明戏演出十分热闹，故被称为“甲寅中兴”。因文明戏演出的多是所谓家庭戏，从业者只顾赚钱，一味媚俗，展示家庭的丑恶，表演粗疏，多采取幕表制演出方式，致使文明戏走向衰落，成了“恶俗”“堕落”的代名词。林天民也有反思，自认为是从他开始把“布景弄得太把戏化了，有点像走江湖。好奇的福州人，不学便罢，学了就变本加厉”，使以后“各班争奇斗艳，使用机关布景”。

在随后的《鬼冰人》中，“变把戏”很快就被林天民修改为“暗示”——在城坎和古塔后的树，金黄的圆月，遥远的钟声，给观众以中秋清远荒凉之感。演男主角国材的孙英先生在悲愤中声泪俱下，逼真入神，落幕后犹泪痕不干。

谁也料想不到，因为个人经历与主人公有一段相似，主演孙英入戏太深，竟然在戏停演时自杀。

1914 年，讽刺剧《认本家》完全写实，写一位议员返乡，党费花在妓女身上后无法交差，竟到乡间同姓的祠堂拜祖，勒索同姓本家的钱财。上演后，当事人无颜留在福州，过几天就悄悄回北京了。演过《哭途穷》以后，一位军官忽然请林天民到位于苍霞洲的广资楼戏院，盘问林天民所编的剧是否有“底子”——林天民当时老实答说：“没有底子，编不出剧的。老哥看我的剧，仿佛类似哪一位的行径？”这位军官被反问，一时不能回嘴，愤愤地出言恐吓：“你当心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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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人之妻》是让林天民反思最深的一剧——经济上，每排一剧，剧社要花费七八百元，卖票收入一等票是 1 元，二等 5 角，本地已嫌太贵，而一等票又有一半是招待券。虽然台下坐得满，但真正买票的很少。剧社中家境好的中坚分子，这几年大都已贴补在排戏中近千元，一些穷的、生活没有着落的，剧社只发一些生活费。

《军人之妻》实际上是个意外的产物——在排演《大盗圣人》时，因演职人员多达二十几人，林天民想多做宣传，先卖预约票，可以吸引更多眼球。岂知票是卖得不错，演员们中有几个却要求先发车马费，罢工起来，结果直到开演前一天，演员还是招不齐。中坚分子的几个人只好想尽办法补救。最后，林天民出主意，花了一整夜工夫，编出独幕剧《军人之妻》，此剧只设三个演员。

第二天开演时间过了一刻了，可是《大盗圣人》的演员只来了三分之二。林天民只得上台，对观众说了实情，情愿退票，另请到场的观众看独幕剧作为慰劳。没想到，独幕剧三个演员的对白，以简单剧情歌颂一位刺字岳母式的母亲，也陈设简单，却引得全场唏嘘，哭声一片。一枝秾艳留教住，几处春风借与飞，林天民深受感动，反思过去“不能感动观众，是我艺术不够的原因，我要痛责自己”，也因而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艺术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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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 年，剧社因为经济原因以及各位演员忙于本职工作而沉寂，再加上战乱，在《卖国奴之末路》《军人之妻》《大盗圣人》三戏之后，渐渐停止活动。

文艺剧社差不多停了有十年之久，福州妇女界成立妇女解放会。妇女解放会的游艺股成立后，由王孝英、陈天予、施秉庄、叶可芳、陈笑石等人担任该会的执监委员，请林天民担任导演。受她们之托，林天民编了《解放与防卫》的脚本，由妇女解放会自己表演，针砭时弊。后来妇女解放会还排演了林天民的《爱的牺牲》及熊佛西先生的作品。

1927 年，文艺剧社联合留学生，成立国外留学生宣传部，与妇女解放会、新民剧社中的优秀分子，组成一剧团，即“爱美剧社”，社员多达70 人。每次开会，林天民与其他职员经过一次两次甚至十多次的开会讨论后才能统一意见，弄得各自疲惫，但最后在三山座剧院里公演了《爱的牺牲》。

《爱的牺牲》创作于 1926 年，剧情内容是侠骨柔肠的男子林一存爱上了玉君，得知她已有意中人，便主动退出。及后玉君因反抗包办婚姻跳海被他救起，他悉心照料，坐怀不乱。为使玉君与意中人团聚，他变卖家产，甚至献出生命……

导演了半个月，因女演员无法进入角色，“把别人丈夫当自己丈夫喊，这可太为难了！”只好由新社员陈崇明的夫人淑贞女士扮演玉君，林天民 7 岁的女儿林新声扮演菱君，梁志和的夫人扮演玉君的妈妈，其女序敏演女仆。宗族的女演员全体出场才打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创造了福建男女合演的纪录。

但此剧之后，爱美剧社也无期限地终止。

爱美剧社的流产，使林天民一帮热心话剧的同志不免怅惘。此时，林天民的一位朋友陈仕安在东大街有一块地皮。想到福州没有新式剧场，林天民就建议陈把它建成新剧场。陈慨然应允，委托林天民设计监督。这一年是 1928 年。

林长民去世后，家属被接到福州。图为林家花园中林天民与林徽因二娘程桂林（前中）合影

该年的 3 月份，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温哥华结婚，8 月中旬，她与梁思成回国，先是回北京，马上又赶赴沈阳，受聘于东北大学建筑系。9 月林徽因到福州。生母何雪媛、二娘程桂林和几位弟弟早在 1925 年林长民不幸去世后，被叔叔林天民接到了福州。林徽因此次福州之行，确实是回来与家人团聚。在福州的时候，她有时住在新港林天民家，有时住仓山“可园”。

经过林天民半年多精心设计、监督，1929 年冬天在东街建成当时声响光电设备在本市首屈一指的剧场。文艺剧社重整旗鼓，排了《孤峰》、丁亚秋先生的《琴心》，以及经典剧目《军人之妻》——由独幕改成三幕，角色增加了三四人。连演三天，受欢迎程度不输于民国初的盛况。

但演出虽然叫好，却仍因场租、电费、新设备的开销及招待券等，又亏损了千余元，弄得成员们十分灰心。此时林天民由医生诊出咯血的肺病，过劳而致，所以必须休养。

一年的休养之后，剧社成员已作分飞燕，鸟兽散了。

旅梦乱随蝴蝶散，离魂渐逐杜鹃飞。“文艺剧社”这块木牌如一只倦蝶，和残存的几本旧剧，以及林天民的话剧生涯尘封虫蚀……

福州沦陷期间，林天民一改往日的潇洒倜傥，常表现出“雅 KI 亏”——很难受。原因是他精通日语，许多人上门找他，请托他向日本人递话、讲情。

日本的特务头子就是中选路博爱医院的日本院长“小林”，因林天民夫人是日本人，两家颇为相熟。一日，小林登门来到水部家中，交谈之间，林天民竟然口吐鲜血。全家人吓坏了，以为是肺病出现了新症状。过了许久，四女儿林新声才知道，原来小林要求林天民担任“维持会会长”，“我林天民何等样人，岂会就这样甘心做傀儡汉奸”——他这样向女儿解释，遂设计，在小林面前“吐血”以逃过此役。

1948 年正月廿九拗九节，林新声正在厨房煮拗九粥，听到前房一阵乱叫，“走了走了！”正是天亮之际，林天民溘然而逝。

重建屏山林森纪念馆工作现场（立者左起五夫人、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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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戏剧上的成就，在闽都科技与建筑史上，林天民也有相当贡献。

1909 年福州有识之士林友庆等人开办了福州耀华电灯公司，安装一台 10 马力柴油发电机组。1910 年，毕业于日本高等工业学校的刘崇伦与其兄刘崇伟，联合陈之麟、林徽因父亲林长民等8位人士集资，买下刚开办一年因资金不足、设备欠缺而难以为继的福州耀华电灯公司。第一任董事长是林天民，其时，林天民还在福州电气公司任工程师。1912 年，电厂在台江新港建新发电所，新港电厂厂房车间由林天民设计，烟囱工程为砖木、砖混或钢筋混凝土结构。安装 2 台英国制造的 150 千瓦汽轮发电机组，20 世纪 30 年代以后又扩建新添鸭姆洲发电厂设备。仅用 20 年时间，发电能力从 300 千瓦增至 3000 千瓦；供电范围从照明到动力，从闽江万寿桥两岸向仓山、南台、鼓楼地区扩大，并向农村延伸。创办了农村电气化部，于 1935 年架通了 22.6 公里长的福州至长乐莲柄港，全省第一条、也是当时全国最长的 33 千伏输电线路（1952 年升为 35 千伏），供5 万亩农田灌溉用电。

除了曾经的新港电厂厂房车间、新式“文艺剧场”之外，林天民还设计有一下三处。

鼓山涌泉寺天王殿东南向放生池畔的迥龙阁，它乃清光绪年间涌泉寺住持妙莲大师进京被封为国师后所建，祀关羽。民国二十三年（1934）9 月， 迥 龙 阁 被 不 慎 烧 毁， 整 座 焚 尽。民 国二十四年（1935）由省财政厅长陈培锟等募数万元巨款，由林天民绘图设计重建。不到一年，便完成了迥龙阁新建筑工程。重建后的迥龙阁为三层楼阁，极为富丽堂皇，四面窗明几净，规模更胜从前。

民国二十年（1931）设计的“红楼”则是福州一中前身全闽大学堂的教学楼，惜于 1981 年拆毁改建为其他建筑物。

1947-1948 年前后，原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遇难后，旧部为了纪念他，将屏山上的镇海楼开辟为“林森纪念堂”。纪念堂设计者是林天民。“文革”时期，中西合璧的林森纪念堂被严重毁坏，后又改修为镇海楼。

（《闽都文化》2021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