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川

　　白马河的河水，从乌山立交桥下拐了九十度的大弯，自西往东，往洗马桥方向流去。这一段的河流，便被叫作洗马河。洗马河是宋代时城南的外城濠，城外是一片旷野。此地曾有一条南北走向狭窄的古道，古道上有一座木桥，是入城、晋京的驿道，桥下，便是这条城濠。《三山志》说：“合沙门外时，洗官马于此”，于是得名。

　　千年光阴流逝，而今，这里也已成了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地了。入了秋，洗马河边的这条栈道，变得沉静与澄清。河水无声流淌，夹岸的是郁郁葱葱的榕树。除此之外，还有朴树、芒果树、箬竹、勒杜鹃（三角梅）、杨桃树、红檵木、构树等杂树。芒果在立秋节气早已落光。杨桃树与构树上黄的黄红的红，果实累累。绿叶渐老，已经听不到夏日的蝉躁。夜归的路上，能听到铃虫幽幽的长吟。

　　生命经过一夏的激荡，慢慢地归于平静。

　　01

　　秋也在慢慢地成熟。转眼间，已经进入白露的节气了。

　　对于福州这样的南方城市，立秋、处暑都只是名义上的秋天。顾铁卿在《清嘉錄》中说：“处暑后，天气犹暄，约再历十八日而始凉。谚云处暑十八盆，谓沐浴十八日也。”

　　顾铁卿是江南吴中人。而福州，是比江南更南的地方。这个城市的处暑节气，大部分时间犹在高温中度过。真正的秋凉，就是要等到白露时节方可降临。此时北方，已是“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的仲秋了。而南方依然是满目的葱茏，但构树、青桐、乌桕这些树木，枝叶间渐渐泛出些许的金黄。隔岸黎明湖公园里的风铃木、乌桕树们，也变得疏朗起来。

　　白露这个节气，从字面上看，便有几分清凉与晶莹的感觉。如果你起得足够早，到对面的公园里走上一遭，你会发现草木的叶尖，已经露水瀼瀼，须臾间便沾湿了裤角。经历了一个炎热的夏季，白露的露，带来的是一份平复人心的清凉。

　　对于南方人来说，这是一个淡愁不忧的节气。望见一袭袭再力花在水边随风摇曳，你会想到江边的芦苇，会想到《国风·秦风》中的那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只是久居城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芦苇与芒草了。

　　02

　　同为南方人的陈冠学在《田园之秋》中说，他爱秋。不仅爱它的成熟，爱它在炎夏之后带来的凉意，更爱它是候鸟季节，尤其是冬留鸟南来的季节。

　　古人将白露分为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只有白露与小寒节气，三候的候应，说的都是鸟的踪迹（小寒三候：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

　　一候鸿雁来，是说秋日渐成格局，天气渐渐转凉，鸿雁南飞，以躲避寒冬。大自然的时令，是不可违抗的旨意，生命的轨迹，也因季候的变更，自然的往复，而生生不息。二候玄鸟归。玄鸟，即燕子。《山海经》说，玄鸟，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神鸟。此时，时序已近中秋，不论南北，人人念归，便有了“玄鸟归”的淳朴愿望。在微妙的自然之外，人类的生活足迹，也在漫长的时间里，演变成一场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三候群鸟养羞，这个“羞”字同“馐”。《礼记》注曰：“羞者，所美之食”，指的是美食。“玄武藏木荫，丹鸟还养羞”，养羞，是指诸鸟感知到肃杀之气，纷纷储藏食物以备寒冬，如藏珍馔。

　　陈冠学在文中说，这些北来的鸣客，更是把此地当成故乡，到处是踪影，是歌声。乌鹙在农人的犁后跳跃，麻雀在新翻的泥土上啄食小虫，伯劳在暮色中聒噪。洗马河这一带，也有很多这样的鸣客。只是树上的那些踪影，我分不清哪些是本地的留鸟，哪些又是匆匆的过客。忽然间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少了很多鸟仔的踪影与歌声。盛夏开始，它们都飞进更深、更幽的大山里去了。喧嚣的城市，留不住它们自由的翅膀。

　　03

　　秋还是一个丰盛的季节。这样的丰盛，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菜市场。

　　福屿早市上，琅岐的无花果，福安的葡萄，闽侯的龙眼，福清的石榴，古田的油奈，闽清的橄榄，建瓯的锥栗，建宁的莲子、菱角，以及城郊的新鲜菜蔬，琳琅满目。自打八月开渔，连江、长乐、福清、罗源、霞浦、宁德等地的渔获也源源不断地上市了。

　　《易经》里，用“兑”卦来象征秋。“兑”通“悦”，含有欣喜、喜悦的意思。这是古人对秋天的深刻认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结实累累、众生喜悦的季节。

　　留鸟养羞，松鼠等小型哺乳类动物也在储备冬粮。候鸟飞向南方的另一个故乡，孕育后代。昆虫产卵，草木结实，农夫收成。天地众生，白露伊始，都在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合奏着和谐的生命旋律，欣然迎接各自的成熟。

　　在福州，有白露吃龙眼的传统。福屿早市的龙眼摊前，越是临近白露，越是热闹得不行。老福州都迷信白露日的龙眼。龙眼益气补脾、养血安神，对于贫血、失眠的人，多有脾益。适合多梦的清秋。此时的龙眼，个大、核小、味甜，所以，白露吃龙眼，从口感至营养，是再好不过的了。

　　秋在一寸一寸地深去。

　　哪些石榴树、橄榄树、龙眼树们，自知调零的日子已在不远处，都把一生最美的光阴抛掷出来，让相伴一程的生灵们，尽情地享受它的丰饶和美丽。

　　04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白露这个节气之于福州这样的南方城市，是秋天的一个转折点。从此往后，天气一天天变得凉爽，秋空一天天变得晴朗，秋阳一天天变得明亮晃眼。

　　乡村此时，是一个丰饶而有序的时节。草木停止无序的生长，专心致志培育种子。卷心菜、白菜开始结球，伏天种下的萝卜也已经生根发芽。茄子、扁豆已经长成。而城内的洗马河畔，春日清晨泼水般稠密的鸟语，变得稀疏。夹岸的老榕纷纷落子，也在寻些新的希望与生机。

　　天地众生，在经历了春的梦想、夏的蓬勃之后，迁徙的迁徙，出走的出走，留下的，以各自的方式，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都在安身立命、平安喜乐地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