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樱尧
仿法国傅先生银牌样式仿制品。
在福州地区,见过清朝皇帝颁发给船政“大清御赐金牌”和“大清御赐银牌”实物的人不多,笔者算是其中一位。此等船政文物,存世数量有限,很是稀罕。
来自法国的御赐银牌
先说银牌。1996年10月,马尾造船厂收到一封寄自法国的来信,寄信人是旅法华侨,中文名字傅瑞胜。他随信附来一张复印件,上面的物件令我十分惊讶。傅先生在信中写道:“今天我在法国友人处见到一枚清皇室御赐银牌,雕工精细,反面为‘福州船政成功’。我估计此牌可能为福州马尾船厂由于造了我国第一艘兵舰而赐……”
复印件十分清晰,尺寸大小也没走样,此枚银牌略呈椭圆形,横向直径86mm,竖向直径90mm,厚度未标出。上方有栓缓带的圆环。银牌一面(且定为正面)外侧有线形花边,正中上写“大清”(从右至左)二字,中间竖写“御赐银牌”四字,两旁对称雕饰神采飞扬的四爪飞龙,龙形线条流畅简洁。另一面正中书“福州”二字,下书“船政成功”,两旁雕饰环绕的瑞云。正反两面造型皆端庄古朴,字体为楷书。
信和复印件转到我的案头,对眼前的“大清御赐银牌”图案,我十分茫然。因翻阅过不少船政的文献资料,均未有见过铸造或赐给什么人金牌银牌的相关文字记载。但看这精美的图案,心中判定此物应该是真家伙。我随即请教了对船政史素有研究的陈道章、陈贞寿诸专家,他们也都说未见闻过此物。不久,我就给傅先生回了信,谈了自己对这枚银牌的看法,并请他有机会将此银牌带回国内看看,或能转让。
第二年秋末的一天,傅先生告知已将银牌托人带回福州。来者是一位中年女士,用电话通知我到福州华林路她的亲戚家里会见。我当即约了陈道章先生和马江海战纪念馆张寒松一同前往,张寒松特意还带了一台照相机。几经问路,我们终于来到这位女士亲戚的家,见到了这枚银牌。好家伙,真的非常精美,纯银质地,浮雕感很强,尤其那两条雕龙活灵活现,令人爱不释手。我们几位轮番翻看品鉴,很为当年船政有这么精美的御赐赏品而感慨。征得同意后,张馆长拿出相机开始拍照。他嫌房间内光线不好,那天正好阳光灿烂,遂移到阳台放在阳光下拍摄,正反面都拍了好几张。接着,我们和这位女士谈起了敏感的话题,即让售。女士表示此次将银牌带来,就有这个意向。我们询问了价格,说是要20多万元。那时船政文化尚未热乎,对船政文物的收藏并无官方授意。我们几个只是想,如果价格适合的话,就个人掏钱购下。听到这个价格,都张口结舌了。过了几天,那位女士携银牌离开了福州,我们心中一阵怅然。好在拍了照片,谁知,张馆长将胶卷送去冲洗,却是一片模糊,原来在强烈的阳光下拍照,银牌会反光,真是遗憾。如今陈老、张馆长都已作古,现仅有我亲睹过这件珍稀文物。
御赐金牌疑云
再说金牌。2001年6月,我的一位同事李元标收到他在福建云霄县工作的远亲庄先生来信,信中附来两张照片,说是船政的御赐金牌。庄先生信中说,他是文物收藏爱好者,前不久用几件字画从别人手中换得这块“金牌”,因心中没底,就拍下照片寄给我厂,请人鉴定。同事将信和照片转给我看,我更惊讶了,银牌来历尚未弄清,又冒出“金牌”来。仔细端详照片中的“金牌”样式,造型字样与银牌基本一致,只是一面文字为“大清御赐金牌”。庄先生在信中介绍,这枚“金牌”有磨损,质地实为纯银,只是外表镀金而已。另外,这枚“金牌”的尺寸比上述银牌小了很多,造型为浑圆,直径48mm,厚4mm,重55克。我又询之陈道章先生,都认为不可能是伪造物。陈老还苦笑道,难道清政府真穷到这个地步,标明金牌,实质却是金包银,好笑。我给庄先生回了信,谈了对这一船政文物的判断,并也提出转让的意思。庄先生明确答复:不考虑转让。
那一年正好是船政创办135周年,厂里搞小规模的厂庆活动,我也正参与筹划“马尾造船工业旅游”项目申报全国工业旅游示范基地工作。遂对照银牌复印件和金牌照片图形,仿制了银牌和金牌,作为旅游点纪念品。这些仿制品赠送各界人士,作为船政吉祥物,很受欢迎。那几年,省市各级领导重视船政文化建设,船政文化成为福州地区四大文化品牌之一。为再现船政历史,传播船政精神,马尾区建设了大型的船政文化博物馆,一时名扬遐迩。而在两年前(1999年),福州台江区一位干部到青海挂职,无意中在牧民家里见到一枚“大清御赐金牌”,就将其收购,随后转赠给船政文化博物馆。这枚历经百年的“金牌”,已磨损得现出里面的银质,大小形状都与云霄庄先生收藏相同。
不久,船政文化博物馆又收到英国人转赠的6枚“金牌”,转赠者说是曾在船政工作过的英籍教师的后代。这几枚“金牌”肯定很有来头,但据馆内工作人员细心鉴定,发现这6枚“金牌”质地却是铜和铁的,这就令人感到奇怪了。
船政聘用的洋员洋匠合影。
多处现身,谜云重重
2006年4月,北京《中国船舶报》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原国家第六机械工业部的一位老同志在新加坡探亲时,购得一枚“银牌”,我立刻进行联系。这位收藏者叫汪经生,他说1999年底在新加坡以“坡币千元之多”购买到这枚银牌,认为很有价值。我请汪先生将银牌拍成照片寄来,不久,照片如约而至。我怎么看都不如以前法国带回那枚银牌“好看”,再核对提供的数据,这枚银牌为圆形,直径45mm,没有“挂钮”。当年6月中旬,我赴北京参加一个会议,抽空约见了汪先生,见到了这枚“银牌”。字样图案和前述的金牌、银牌大体一样,但浮雕感比法国傅先生那枚大银牌差多了,与常见的银圆差不多。汪先生主动表示愿将这枚银牌“有偿赠送”。我请他出个价,他表明要15万元人民币。
这年7月的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安徽太和县人,前几年收藏到一枚船政银牌,想了解一下银牌的来历。我先问了银牌大致样式,心中已有数,这是一枚与北京汪先生所收藏一样的银牌。我再问这位名叫孙黎的先生,银牌是怎么得来的?他很坦率,说自己是古币爱好者,前两年在收集钱币时,发现这枚类似银圆的银牌,就随手买下,花了一百多元。他始终弄不清船政银牌的出处,遂从安徽西北部的太和县打电话到福建来了解。他的电话恰恰又是我接的,算是撞对了人。我与孙先生交换了联系方式,请他将银牌照片寄来。一周后照片寄来了,也附上了相关数据,确是与北京的那枚一样。我也将发表在中国船舶报上题为《船政金牌银牌故事多》一文寄给他。
至此,我接触了好几个版本的大清御赐金牌和银牌,心中纳闷,清朝皇帝到底颁发了多少种标有“福州船政成功”的御赐金牌和银牌?
循迹追踪,谜团初解
带着疑问,我又查阅了手边拥有的船政资料,还是找不到相关的记载,只是在简单记述清政府对船政所聘外籍洋员的奖赏中,赏给船政正监督法国人日意格“一等宝星”。“一等宝星”是御赐奖牌吗?不得而知。
2006年底,马尾召开纪念船政创办140周年学术研讨会,福建师大林庆元教授参加了会议。他是资深的船史研究专家,一见面就告诉我,他已找到御赐船政金牌和银牌的相关资料线索,准备深入考证。不料几个月后,他因做心脏手术失败辞世,本应要揭开的谜团线索又中断了。
我退休后,留厂做些整理厂史资料工作。根据林庆元教授的研究思路,我认为在船政文献资料中,一定有这方面的史实记载。果然,事情出现了转机,我在翻阅资料中,发现了总理船政大臣沈葆桢的一份奏折,这份奏折在《船政奏议汇编》中已刊发,但另有附件却没有收录。就是这份附件,记载了金牌和银牌的来历。
事情还要从船政初创讲起。船政聘请欧籍洋员来马尾工作,双方订立合约,即洋员要造出各式轮船16艘,还须在五年时间内,“包教包会”,让船政人员也能自行设计、监造、驾驶和管理轮船。这五年合约时间从船政轮机厂建成这一天算起,洋监督日意格明确记述:“应从1869年2月12日开始。”合约规定,洋员洋匠若完成既定任务,将获得赏金和奖品。船政大臣沈葆桢见洋员工作认真卖力,特别在制造蒸汽机工程上颇有成效,于1870年3月就上奏朝廷,提出“恳将中外出力人员择尤奖励”。这一奏议得到皇帝批准,“奉旨允准在案”。但不久沈葆桢因父亲去世,坚持要“丁忧”守孝三年。等到沈葆桢重提此事,已是合约即将期满的时候了。
1873年11月11日,日意格向沈葆桢提供了一份“特此呈报欧洲员工对中国员工进行的理论与实际操作教学成果如下”的工作报告,详细汇报了船政学堂、艺圃各校学生的培育成绩,认为在办学教育方面,他带领的欧籍人员已达到目标。1874年2月6日,他又写了一篇题为“福州军械厂及其成果”的文章,在法文报《上海晚邮》上发表,讲述了他从择址开始在船政的工作情况,内容涉及船政基础建设和造船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言外之意,他认为圆满完成了“合约”规定的任务。
沈葆桢认可了日意格及其团队的工作成果,也同意给予奖赏,但必须再上报朝廷批准。1873年12月7日沈葆桢上疏:“奏为船政教导功成,吁恳天恩,将出力洋员匠奖励并速筹犒银回费,俾得如期遣散,以昭大信而杜虚糜事。”疏中汇总了洋员各项荣誉奖励、犒银和回程路费“需银十五万两有奇”,并详细列出清单“恭呈御览”。在另外的“密陈附片”中,沈葆桢还报请给“在工朝夕讲求,实属不遗余力”的船政正监督日意格加赏,给副监督德克碑按既定方案给奖,“以示区别而昭激劝之处”。
朝廷同意了沈葆桢的方案,这项工作很快实施并完成,欧籍洋员洋匠“各员感戴皇仁,欢声雷动”。除应给的奖金和回程路费,作为“犒赏”项目,到底有哪些物品,价值几何?1874年3月3日,沈葆桢上报了很具体的清单:
支制给正监督日意格黄貂马褂一件,工价银一百三十七两;
支制给正监督日意格等一等宝星七颗、二等宝星五颗,共一十二颗,每颗金重一两二钱八分八厘三毫,工价装潢合银二十五两九钱三分八厘二毫,共银三百一十一两二钱五分八厘四毫;
支制给洋师乐平等金牌一十五面,每面重二两三钱九分六厘,工价装潢合银四十四两九钱九分七厘,共银六百七十四两九钱五分五厘;
支制给洋匠卑得儿等银牌二十五面,每面重四两三钱,工价装潢合银八两九钱三分三厘,共银二百两八钱二分五厘。
这些奖品中,宝星为纯金勋章,重量标得很清楚。而金牌则“每面重二两三钱九分六厘,工价装潢合银四十四两九钱九分七厘”,以当今黄金与白银的价值比例约50∶1折算,这二两多重的“金牌”,不可能为纯金。前些年发现的船政御赐金牌,表层磨损,露出银质,由此推理,金牌应是镀金的奖牌。而银牌“每面重四两三钱”,与笔者所见到的旅法华裔傅瑞胜先生收藏品“大清御赐银牌”,重量大体相当。
很有意思的是,在开列洋员“翻译官日意杰,请赏给六品衔”,漏写了奖品,日意杰很不爽。沈葆桢为弥补失误,在奏文中另加说明,补请“加给二等宝星”一枚。日意杰一直等到这枚宝星到手后,才离开马尾回国。或是受此启发,1882年李鸿章提议,对热心教导船政赴欧留学生的洋教师,不发奖金,而是赏赐宝星勋章和錾金赏牌,因为“西国崇尚宝星”。
船政对首批外聘洋员的奖励,并由此形成惯例。1876年船政开造铁胁船,又从法国聘来数名洋员,完工后也循此例奖赏。船政第二批正式雇聘的洋员10人,于1908年完成任务回国之际,也给予了三品至五品的官衔和金质宝星的赏赐。
至此,船政御赐金银牌来历的真相,大体可以揭开了,但依然还有谜云:一是为何银牌有大小之分?二是金牌内在材质还有铜、铁之类?三是这些奖牌在哪里制作?我查阅了更多资料,尚未找到相关的文献依据,只能做出如下推论:
对海军史、船政史研究造诣颇深的陈悦先生,也涉及中国近代勋章制度的研究。我与他探讨过船政奖牌的制作单位,他明确表示,晚清时期所颁发的勋章,均为颁发部门制作,而非皇宫内的“造办处”制造。船政的御赐金银牌,应是船政自行制作,当年船政的制造工艺因有引进设备,自非难事,上文引用的沈葆桢奏折清单中,也罗列了“工价”费用,即可证实。关于“金牌”材质多样化,我也曾与陈道章先生探讨过。陈老认为,船政仿制能力很强,不排除在以金银制造正规奖牌之外,用同一模具仿造了铜、铁质的金银牌。陈老还举例,船政曾制作过打牌用的金属筹码,他曾见过。最大的疑团,则是银牌为何有大小和形状不同的两种,是否可以推断,第一批制作颁给洋员的25块银牌,是精工制作成椭圆形,而之后的制作则随意了,做出与金牌同样的模式。或许,还利用现成的模具,制作铜、铁材料的奖牌,随意送人把玩而已。
《福州晚报》2021年11月14日 A07版、11月18日 A06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