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端彬

　　郑振铎出生在温州，也是在温州长大的。他热爱养育他的温州，但更爱从未在那儿生活过的福州。据他的儿子郑尔康回忆：从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告诉他，我们是福州人。父亲、母亲、外公、外婆、老祖母在家中都是讲福州话。来到家中做客的乡亲个个“乡音无改”，用福州话诉家常，哼几句耳熟能详的福州歌，再吃一顿老祖母做的原汁原味的福州菜。福州人，福州腔，福州菜，他家成了一个“小福州”。

　　福州音最亲

　　郑振铎是作家，学者，又兼编辑，平时结识很多人。无论是在都市还是在乡间，凡是遇到福州十邑的乡亲，他总是双手紧握对方的手，用一口流利的福州话同他们交谈。福州话，家乡音，越说越知心。

　　当年，郑振铎同胡也频在上海第一次见面，郑振铎便用福州话同胡也频亲切地交谈起来。郑振铎的福州话讲得很流利，胡也频常年奔波在外，出门久了，家乡话讲得很生硬，结结巴巴，有时讲一半又停了。即便这样，两人还是交谈甚欢。交谈中，两人始终紧拉着对方的手，像一对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乡音拉近两人的距离，两人越谈越亲热，越谈话越多，越谈越暖心。胡也频在龙华英勇就义后，郑振铎悲愤万分。他在《纪念几位今年逝去的友人》一文中深切怀念这位才华出众性格朴实的乡亲：“他（指胡也频）和我见面的时间不少。他那生硬的福州话常使我很感动。”

　　郑振铎爱温州，更爱祖辈生活过的长乐。冰心时常来郑家，这位出生在青岛的女作家虽说一天也没回过长乐横岭，一口福州话却讲得很流畅。这对老乡用福州话聊了起来，谈乡俗民风，谈国内外动向，当然更多的是谈文学。

　　福州菜最香

　　福州菜淡爽鲜香，位居闽菜榜首。郑振铎的母亲本是大家闺秀，会做一手地道的福州菜。她用糟炒制的肉松鱼松色艳味浓更是一绝。1927年，郑振铎流亡欧洲时，郑母特地为爱子装上几罐红糟炒制的肉松鱼松。

　　郑振铎为人豪爽热情好客。无论是在上海或者在北京，编辑、教学之余他常邀友人到他家做客。郑母每每大显身手，鱼丸、燕丸、芋泥等让宾客们大快朵颐，亲切地称之为“郑家菜”。当年鲁迅便是郑家座上客。鲁迅喜欢吃福州的鱼丸，也爱吃米粉肉。冰心爱吃鱼面、米粉肉、白虾仔。白虾仔是闽江中的淡水虾，郑母特地从集市买来白虾晒干后装在瓮中，冰心什么时候来，郑母都会在桌上摆出一盘白虾干。

　　1958年10月18日，郑振铎将率中国代表团出访阿联、阿富汗两国。当时冰心也将要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去莫斯科出席亚非作家会议。在国庆节这天，天安门观礼台上，郑振铎与冰心站在一起。冰心思乡心切，悄悄地告诉郑振铎：“好久没吃福州菜了。”郑振铎忙安慰冰心：“前几天，老太太又给你晒了一瓮白虾干。”未等冰心回话忙又补充：“过半个来月，我就要走了。”冰心悄声应道：“我也要去莫斯科呀！”“等我们都回来后，我一定请你到我家做客，吃一顿老太太做的菜”。

　　谁知这次见面竟成了永诀。10月18日，郑振铎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乘坐的座机飞经苏维埃楚瓦什自治共和国上空时突然爆炸而壮烈牺牲。闻此噩耗，冰心强咽着悲痛的泪水写下《追念振铎》一文，对郑振铎这位同乡挚友表示深切的怀念。

　　20世纪50年代，郑振铎曾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兼国家文物局局长。“郑家菜”也从上海移到北京去了。在上海他结交的多半是文化人，在北京他结交的多半还是文化人。来郑家次数最多的还是冰心，还有一些担任要职的老朋友。甚至连老帅陈毅也慕名“郑家菜”。他曾好几次半开玩笑地对郑振铎说：“振铎呀，哪天请我到你家作客呀！”郑振铎也十分认真地应答：“一定！一定！”当时陈毅整天为国务忙碌着，始终没吃上“郑家菜”。

　　福州歌最美

　　郑振铎提倡俗文学，对家乡民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尽管他长期生活在异地，与故乡远隔万水千山，但他不忘根本，平日非常注意收集福州的通俗文学。他深深懂得：民歌里有民俗，有风情，也有时代背景，是一页活的历史教科书。这些经历，他都记录在《山中杂记，月夜之话》中。

　　1926年7月的一个夜晚，郑振铎、高梦旦与商务印书馆几位福州籍同事在莫干山避暑。那一夜，月亮格外皎洁，郑振铎、高梦旦与同事们随意躺在摇椅上，边乘凉边赏月。突然，月夜下传来一阵悦耳的福州民歌：“月光光，照河塘，骑竹马，过横塘。横塘水深难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短，问郎长，问郎此去何时返？”这是一首在福州传唱千年的启蒙儿歌。郑振绎欣喜万分，从摇椅上一跃而起，忙回房拿来笔和纸，借着明亮的月光将这首儿歌抄写下来。

　　《月光光》歌声一停，一旁的高梦旦也舒展歌喉唱了一首以月为题材的福州歌：

　　共哥相约月出来，

　　怎样月出哥未来？

　　没是奴家月出早？

　　没是哥家月出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恐怕我哥不肯来。

　　当年我哥未娶嫂，

　　三十无月哥也来。

　　高梦旦是长乐龙门人，与郑振铎故乡首占仅一水之隔。很显然，《月光光》勾起他的思乡情，也借机用这首《共哥相约》消除他心中的乡愁。高梦旦反复唱了三遍，郑振铎准确无误地将它记了下来。

　　“可见好的民歌不少，只是要费些时间和精力去搜集而已。”郑振铎手舞足蹈，高兴地告诉老丈人：“大前年，我去江苏苏南采风，也收集到一首当地民歌，我们福州这首《共哥相约》可比它强多了！”

　　郑振铎对故乡的深情也感染了高梦旦一位姓周的同事，也是福州人，趁机也亮起歌喉，唱起福州歌《七月七夕》。这歌只有四句：

　　七月七夕鹊搭桥，

　　牛郎织女渡天河。

　　人人都说神仙好，

　　一年一度好什么？

　　月光，山色，树影，悦耳美妙的福州歌在空谷间回荡。郑振铎久久地赞叹道：“福州歌真美啊！”此时，故乡民歌的魅力完全征服了他。他沉醉了。后来，笔者将郑振铎收集的这三首民歌收入《吴航歌谣》中。

　　《福州晚报》2021年12月7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