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小龙

林之蕃画像

林垐画像

积翠庵

　　近年，从积翠庵到白云洞已成“驴友”爬鼓山的经典路线；每年春节前后，梅里吸江兰若，梅花盛开，古韵悠然，更是游人如织。明清易代之际，这里曾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镌在青史，铭在时空，为石鼓名山增光添彩。

　　一

　　林垐（1607-1647年），字子野，号耻斋，世居福清平北里磁窑（今福清三山镇海瑶村），祖迁于福州东门；生于河东罾浦坊（今福州鼓楼河东路、蒙古营巷一带），《明史》有传。

　　林之蕃（1613-1673年），字孔硕，号涵斋，别号积翠山陀（或云“积翠头陀”），世居闽县至德里唐屿（今长乐首占镇唐屿村）。曾祖堪、祖材、父弘衍皆为官，“四世簪缨”，家世显赫。林材以忠谏直言传入《明史》。

　　林之蕃《林子野先生传后》云：“子野长余六岁，与余同受业司空董崇相先生（董应举，字崇相，号见龙），两人相劝勉，同舍为学。笔砚、几案、枕席、书籍同；性情嗜忌、喜怒、好恶同……”恰同学少年，可谓意气风发、志趣相投。董应举器重二林，曾赞赏林垐“他日天下有大事，非此人莫任”。郭柏苍《柳湄诗传·林之蕃》云：“福州郡治于山九仙观右廊二像，乃董见龙与公也。”

　　崇祯六年（1633年），二林同举于乡。翌年，会试落第，结庐鼓山积翠岩，竟又是十年寒窗。“万壑千峰，两人相对，松风溪月，烟雨瞑晦，虎啸猿啼，盖无不同也”。林垐“草书几步钟王”，之蕃善画山水，他们吟咏唱和，摹竹画梅，或同登白云洞听瀑，远离尘嚣又乐在其中。时任长乐知县的夏允彝慕名拜访，致仕还乡后曾语人曰：“吾于闽得二林子。”

　　崇祯十六年（1643年）秋，二林同登第，同列第三甲。崇祯帝临轩赐进士，二林相望共勉、感慨万千，却未曾想彼此将成大明最后的天子门生。此时的明王朝早已是朽木烂材，岌岌可危。关内，李自成剑指京师；关外，八旗兵虎视眈眈。国难时入仕，徒增悲壮意味。

　　此后二林同观政户部，深受尚书倪元璐赏识。继而林垐授海宁知县，林之蕃授嘉兴知县，两地仅一水之隔，工作亦常有交集。未几，甲申（1644年）之变，崇祯帝殉国，二林“发大誓，终身断荤，愿生生世世报君父地下”。福王朱由崧于南京称帝，是为南明弘光政权。

　　康熙《海宁县志·名宦传》载，海宁有奸民聚众作乱，林垐铲除恶霸，大快人心。他真率淡泊，公私分明，风采肃然。然而造化弄人，1645年五月，清军攻破南京，六月，杭州亦不守，孤城海宁危如累卵。大敌当前，守城士兵竟要挟乞饷，邑中乡绅时有内讧。林垐忧愤而去。“去之日，民老幼数万环公泣，公亦泣”，“众追呼号恸数十里”。

　　林之蕃在嘉兴令任上更为短暂。姜绍书《无声诗史》称林之蕃“为吏清廉有声，惟知奉公洁己，不善逢迎上官，遂为鹾使者所劾，竟拂衣归”。浙人赋《清风归去辞》相送。

　　二

　　1645年，唐王朱聿键称制福州，建立南明隆武政权。相国黄道周与朱继祚极力举荐二林，隆武帝召见，同拜浙江道监察御史。奸臣马士英欲入闽，林垐上《劾马士英疏》，言辞激切，“士英闻风不敢入”。不久，改任林垐为吏部文选司郎中，林之蕃为吏部考功司郎中。

　　文选司与考功司执掌选拔官吏之事，位轻权重。事初，他们满腔热血，林垐曰：“国家三百年养士，一旦至此，吾辈何所逃罪？今何等时，更以官为市耶？”然而事与愿违，权臣郑芝龙之辈皆为鸡鸣狗盗、假公济私之徒。二林铁面冰心、矢公矢慎，不为权臣所动。

　　郑芝龙等拥立唐王称帝，实以挟天子之威而谋私利。朱聿键经常是有帝王之名而几无勤王之兵，以致堂堂的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的黄道周要亲自外出募兵。处处受掣的林垐愤而曰：“此润色太平之事，顾今日之所急也！”遂辞去文选郎一职，主动请缨前往福宁（今宁德）募兵。得兵三千，请求攻取温州、台州，郑芝龙却加以阻止，夺其兵权。

　　此时，清军已逼近福建，虽说隆武帝锐意进取，无奈实力不济，加之鲁王朱以海争夺正统的内耗，小朝廷已是风声鹤唳。郑芝龙见风使舵，竟暗中与清军串通。

　　隆武二年（1646年，清顺治三年）春，黄道周兵败婺源，就义于南京。林之蕃作诗《哭相国黄石斋夫子》：“文章为业道为邻，黄阁依然陋巷贫。灯火笺经传弟子，风霜仗剑表人伦。捐将肝脑还高帝，赢得山川祀老臣。极目中原无限恨，英灵何日志方伸！”

　　是年秋，二林扈从隆武帝行至剑州（今南平），“溃兵蔽江南下，君臣皆不能从”。林垐“号恸欲绝，久之乃归”。不久，福州沦陷，礼部尚书曹学佺尽节，林之蕃再作《哭大宗伯曹雁泽先生》。时局注定了悲情的结局。

　　林垐与林之蕃潜隐于福清山中，伺机观变，“飘摇破屋，麦饭且不给”。数月后，林弘衍被清廷囚禁于福州，救父心切的林之蕃只能作别好友，“踉跄赴难”。此别，竟是永别。

　　清廷颁“剃发令”，激起汉人强烈的民族反抗。逃亡中的鲁王朱以海从海路入闽，郡邑响应。鲁王召拜林垐为左佥都御史，林汝翥为兵部右侍郎。福清义士集数千人，推举林垐为主帅，与林汝翥合攻福清县城。

　　本是一介书生的林垐，此时“苴屦负戈，杂徒旅中。适与镇兵遇，身被数创，犹勒兵血战，竟矢入喉间以死”。据钱海岳《南明史》，林垐死后，“尸直立不仆”，清军副将满进忠“拜之，乃仆”。时为顺治四年(1647年)九月十七日。

　　林垐殁，余部夺回尸首，葬于磁窑山中（康熙四年移葬于福州井郊东山）。闻知噩耗的林之蕃作诗《哭子野兄》：浩气能呼天地哀，义旗才起栋梁摧。半生砥节家先破，一剑成仁志不回。魂梦犹疑居北海，感伤空似哭西台。临风招汝苍苍上，如此腥膻岂肯来！

　　清廷籍没令下，林垐竟“家无余赀财”。其子钟爵于残垣中搜集残篇，辑为《海外遗稿》。

吸江兰若

　　三

　　林垐之死节 ，仅寥寥百余字录于《明史·列传第一百六十五》，附于战败被俘、吞金而死的林汝翥之后。虽已“往事悲歌存国史”，仍有欠公允。乾隆帝感其英烈，赐谥“烈愍”。

　　而林之蕃，清李聿求《鲁之春秋》载，鲁王朱以海亲攻福州，他“谋为内应，事泄系狱，吞金屑死”。《南明史》亦予以援引。林之蕃因抗清身陷囹圄或许是真，殉节之事乃杜撰。

　　明祚将尽，林之蕃的父亲林弘衍与曹学佺、徐熥、徐勃、谢肇淛等“诸公避居鼓山天镜岩、白云洞、吸江兰若等处，守节完义”。顺治四年时被执入狱，屡拒清廷招抚，之后常居僧寺。

　　林之蕃步其父后尘，遁迹世外，寄心禅林。蔬食素餐，箪食瓢饮，亦是心性使然。与子野之誓言，他没齿难忘。昔日僚友劝驾，屡以老病婉拒，终身未仕清。正如他寄给周亮工的信中所云：“二三十年功名，转盼成空，荣辱毁誉，是非得失，总是梦中之梦。今日洗脚上船，正好作明心见性之事，始是英雄究竟。”

　　林之蕃先是隐于九龙山下的故乡唐屿。唐屿，古亦称唐山。旁为上洞江，旧时极为宽阔，是闽县与长乐的天然界江。九龙山有毗济潭，相传为朱熹避迹之地，林之蕃常汲潭水洗耳，牢骚感愤发于诗文。《故港》一诗云“别港鱼肥招不去，绿蓑惟恋旧溪山”，足以明其心境。

　　因时局动荡，林之蕃一度移居嵩山（又名丁戊山，属福州于山别支）藏山堂。晚年时再次结庐于鼓山积翠岩，自号积翠山陀，郭柏苍称其“与故老李元仲、张能因辈皆似僧非僧，以终其身”。

　　对他而言，鼓山是功名起始之地，是归根复命之所。他以画自给，以诗寄情，以禅会友。“日与方密之、金道隐、为霖和尚精研禅理于鼓山白云洞中，弥月不倦”。

　　《闽诗传》云林之蕃“从容澹静，不喜交接”，所交接者诸如方润、徐钟震（徐勃孙）、徐芳（字拙庵）、陈轼（字静机）等，皆为感念

林之蕃《吸江兰若记》

　　故国的遗民遗臣。往来的高僧中有蔡元贤（字永觉）者，曾写诗“满朝袍笏迎新主，一领袈裟哭旧王”。崇祯六年，林弘衍、林之蕃父子与曹学佺延请他住持涌泉寺（翌年入住）。元贤住持鼓山23年，百废俱兴，使涌泉寺成八闽首刹。

　　一脉和尚继承了元贤的衣钵，由居士罗信潮出资，在鼓山梅里舍利窟重修禅寺。康熙二年十二月(1664年1月)，“梅花盛开，香聚岩谷”，一脉请林之蕃为寺命名。林之蕃笑指闽江水曰：“岂不闻‘一口吸尽西江水’（宋隐士庞蕴典故）语乎？请以名公兰若。”吸江兰若从此与涌泉寺交相辉映。

　　林之蕃“自幼喜画山水，落笔苍润，韵致更自萧疏”。他常醉后泼墨，尤爱梅，其诗云“独爱梅花不世情，栖迟云壑抱孤清”。

　　子野之死，让林之蕃一度有苟且偷生之痛。他深隐鼓山、再次结庐积翠岩之举，是对先朝、先辈的深切眷念，亦是对挚友的缱绻追思。

　　四

　　康熙十年（1671年）正月十五夜，林之蕃梦见先帝与昔日好友陈子龙召之。自感时日无多，他将生平诗文结集，是为《藏山堂文集》。

　　两年后的秋天，林之蕃因阻止乡人盗葬于鼓山屴崱峰顶，得罪权贵，“一时附者交讧”。性情刚烈的他忧愤于心，竟背生毒疮，含恨而逝。其疾恶如仇，一如当年忤逆巡按之刚烈。

　　少年时的林之蕃便深受祖父林材赏识，遗赠一鼎予他。权贵欲利诱夺之，他以鼎愤然痛击，使之抱头鼠窜。侯官林涵春云:“前辈言，楚石公（林材）建言国本，抗疏于神宗榻前，众讶激烈。观涵斋先生碎彝鼎、忤鹾使，义形于色，其激烈颇相类然。”

　　林之蕃一生著述盈尺，却多有散轶。雍正五年（1727年），其侄孙亦逋子搜集《雪谱》《渔祝》《悲秋》等42首诗，辑为《藏山堂遗篇》。道光十九年（1839年），侯官郭柏苍又与黄熥、戴芷农多方搜录，重刻《林涵斋集》（又名《藏山堂遗篇》）。郭氏兄弟甚推重之。

　　四十二年后的光绪七年（1881年），郭柏苍有幸结识林之蕃后人林寅，乃将遗篇之刻板归之。郭柏苍执笔写《明御史林涵斋先生事略》并作后序。翌年，在林寅等人努力之下，遗篇得以再版。

　　林寅，字渭滨，又字学源，林之蕃胞弟林之采第六世孙，同治六年（1867年）武举人，任连江县营守备。林寅之孙林星赓，字秋飏，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举人，曾任福建漳浦知县，辛亥革命后任萨镇冰秘书。

　　林之蕃有多幅画作传世，其中《松石新篁图》《积翠山中图》《山水图》等收藏于故宫博物院。其事迹与唐寅等名家收录于姜绍书《无声诗史》。

　　甲申之后，林之蕃之诗风渐趋沉郁。既有“乞食孤踪追五柳”的孤楚与淡泊，又有“招魂双泪吊三闾”的忠贞与悲愤，与林垐之“君国萦怀，长歌当哭者”相类，堪称南明、清初之“无声诗史”。

　　清福州名士魏杰(1796-1876年)曾多次登临鼓山，他对林之蕃家族颇有研究。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鸦片战争刚打开国门，山河再度飘摇。魏杰来到吸江兰若，面对一片废墟，百感交集，留下诗刻《吸江兰若废址怀林之蕃》:“兰若楼台画劫灰，青山无恙尚崔嵬。林花不语只开落，江月多情自去来。地近桃岩邻古洞，诗镌石壁记栽梅。尚书住后谁知止，借问游人到几回？” 

　　《福州晚报》2021年12月12、13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