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穆睦
白墙的福泉庵在前,红墙的千佛庵在后。
1 几番兴废 三易其名
鼓山达摩洞十八景之一的“千佛庵”,又名“无诤居”。据清乾隆时“十砚老人”黄任的《鼓山志》记载:“无诤居在狮子峰古窠中,国朝顺治庚寅,僧道宗建,今废。”可知千佛庵是由道宗建于清顺治七年(1650)。道宗何许人,黄任也不清楚,只知他又叫“九达宗监院”,是千佛庵“常住”,“身任(涌泉寺)监院,辅弼丛林”。比黄任更早的“闽中七子”之一的高兆,在《春蔼亭杂录文稿》中也曾提到过道宗,唤他作“九达宗公”,系“故涌泉监院,真实大德”。
建千佛庵,缘于蜀中行公、九达宗公与高兆之父三人之间的友情。据高兆记载,行公“破衲苍颜”,20年来,天天“提竹筐俯拾字纸”,日复一复,持之以恒,有点像现代人所说的“扫地僧”。高父“爱重”他,“延于家,居以草堂右轩”。宗公也是行公的朋友。顺治五年(1648),高父“念行公老,为谋退居地”,宗公建议道:“涌泉之右,有洞曰达摩,石屋山园,足以栖吾友。”高父二话不说,“捐捨私钱买置”,为照顾行公,“嘱宗公居以待之”。不料,行公入住不久,在陪同来访的空隐独禅师游古灵时,“示寂舟中”,时顺治六年(1649)。而此时宗公已辞涌泉监院之职,仍居洞中,却少了挚友陪伴。
顺治七年(1650),宗公见达摩洞“狭隘且瘠”,看中不远处一片空地,远离喧嚣,适于修行,大喜道:“我得无诤三昧矣。”高父听闻,马上“徙其宇,益以左右楹,稍治松下隙地,种茶蔬”。新居落成之时,正在编撰《继灯录》的鼓山六十三代住持永觉元贤前来道贺,石书“无诤居”三字,并作《庚寅初春日庆无诤居落成》一诗。此时,在建阳修行的为霖道霈奉永觉元贤之命,刚刚回到鼓山任维那(注:寺院中的纲领职事,掌理众僧的进退威仪),直至五年后继永觉元贤法席,升任住持。而与永觉元贤、为霖道霈知交莫逆的林之蕃在写下著名的《吸江兰若记》的同时,也曾经拜访过“无诤居”。他看到冈峦起伏中,鸟道蜿蜒,峭壁嶙峋,茅屋、洞穴相映成趣,方丈之典型在望,一室之精勤有所,兼且山花烂漫,桃李芬芳,不禁写下:“路转山回鸟道迷,忽逢峭壁觉天低。桃花烂漫燃茅屋,洞腹玲珑响杖藜。大地水田归钵里,小窗星斗挂峰西。随缘卓锡修无诤,新剔苍苔认旧题。”寥寥数语,把静态的风景写得灵动欲飞。
康熙初年,高父去世,葬于凫屿,碑曰“高公真隐”,高兆也从江左回归梓里。此时,刚刚募缘助刻《顿悟入道要门论卷》的宗公开始扩建“无诤居”,他“手凿层冈”,平整土地,在屋后遍植松竹,在山坳开渠引流。待到竹苞松茂,清溪泛绿之时,他又“拓屋之堂为殿,翼楹为寮”,庖湢井舂,无不次举,“又大造毘卢千佛,像设庄严,钟鼓镗镗”;康熙十六年(1677)工竣,易居之名曰“千佛庵”。不多久,因操劳过度,宗公心力交瘁,示疾化去。至此,千佛庵“一徙其地,两拓其宇,三易其名,庵之宾主,无复有存”。
2 昔供千佛 今访八仙
宗公示寂之后,千佛庵由太瀛常住。至乾隆间,梵宇毁废,渐成荒丘。直到咸丰四年(1854)春,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份沉寂。
这个人叫做魏杰。魏杰,原籍福清十六都文林,嘉庆元年(1796)生,字从岩,号拙夫,又号松筠,晚号鹤山樵者。他出身农家,资性聪慧,虽“少抛儒业”,然勤俭持家,产业渐丰,被当局举任盐政,历五年而家道殷实,成为道光、咸丰间著名盐商。他喜藏书、勤汲古、耽山水、乐吟咏,游踪所至,必纪之以诗。在他走过的武夷、雪峰、鼓山、九峰、乌石、九仙诸山中,他最喜鼓山,写下与鼓山有关的各体诗篇三百余首,其中240余首辑成《鼓山吟草》。此外,自道光九年(1829)至同治十三年(1874)间,他还在鼓山留下了32段摩崖石刻,其中位于达摩洞十八景的就有18段。
达摩洞十八景即为魏杰所创。咸丰四年(1854)浴佛日,魏杰来到鼓山,在僧人帮助下,寻得千佛庵废址;又从千佛庵下行,经仙猿岩、望洲亭,至达摩洞,见洞中榛莽荒秽,即雇工重修,砌石建洞门;又在右侧扳藤拊草,遍寻得一洞天,雇工刈莾除荆,凿石铺磴,累日兴修,成八仙岩洞。八月朔日,他再次来到达摩洞,顺山脊而下,继续辟景。由刘海台,搜得金蟾洞,经葛仙居,过蟠桃林、曼倩岩,憩南天门,游伏虎祠,逶迤而下,寻到降龙洞,之后攀慈航,登龙首,过仙桥,憩纱帽石,坐观溪山挺秀,岩壑俱飞,重峦叠嶂,筍列蝉联,感叹此处“可与武夷、方广诸名胜并传千古”。兴之所至,赋诗十八首,题为“达摩洞十八景”,其中咏千佛庵诗名《千佛梵宫》,诗曰:“无诤庵中眼界开,双江环绕白云隈。百千万亿恒河佛,都现金光护法台。”
是年孟冬,他听闻螺江洪女士重建“无诤居”,题诗两首志喜。一首为赞洪女士为报孝、报恩重建“无诤居”,乃“人间女杰”。一首是为想起二百年前永觉元贤禅师也曾如他今日这般,为“无诤居”落成志喜志庆而题诗。
当明本禅师由达摩洞移驻“无诤居”时,他赋诗一首,叹惜“无诤居”扩建成“千佛庵”时,高兆之父、蜀中行公、九达宗公三个“有情人”俱“无复有存”。当他夜宿“无诤居”时,雨簌簌,风揭揭,山谷中若有蓬蓬鼓声传来,又闻水声嘈嘈,如松风聒耳,乃即兴赋诗:“借宿禅房梦未成,一宵风雨作涛声。千岩瀑泻山如语,万壑云深水自鸣。灯正残时知夜尽,茶多饮后得诗清。谁能高隐居无诤,不管人间事不平。”诗句淡泊平和,不事雕琢,一如其人。
3 “人间女杰”报孝报恩
魏杰一生乐善好施,喜修古迹。经他之手修、建的胜迹有东禅寺、桂香街义井、桃源洞、喝水岩、达摩洞、桃岩精舍、水云亭、九峰寺、枣岭广度桥、地藏寺等,又开辟达摩洞十八景,并为命名。十八景中的千佛梵宫虽非其所修,但他的辟景却为荒废已久的“千佛庵”迎来了新生。
被他称为“人间女杰”的洪女士,蜀中人氏,生于清嘉庆年间,自幼父母双亡,寄养于邻居洪氏膝下,改姓洪,15岁那年被时任刑部尚书的陈若霖纳为侧室。陈若霖出自螺江“螺洲陈氏”,字宗觐,号望坡,官至刑部尚书,即古称的“大司寇”。因其不畏权势刚正不阿,民间传说颇多,最著名的莫过于闽剧《陈若霖斩皇子》。他的后代更为有名,出了个末代帝师陈宝琛,父子四进士,兄弟六科甲,个个不凡。
陈若霖纳洪女士为侧室时,大概在清道光九年(1829),一个年近古稀,一个刚刚及笄,正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个中奇缘,序中无载。按居士所述,应是报“闽南螺江大司寇陈公”之恩。此恩乃是陈若霖审理积案,为洪女士之父平反,洪女士感恩戴德,誓要嫁给陈若霖。陈若霖为其孝心所感,纳为名义侧室,但约定只受侍奉,生不同床,死不同穴。
生不同床,不得而知;死不同穴,确有其实。在今天北园与步卓间的山头岭东麓,并排着两座形制仿佛、大小不一的三合土墓。大墓位于围墙内,青石墓碑,上书“清大司寇望坡陈公墓”,落款“道光十二年(1832)岁次壬辰冬十一月廿二日立”。这一年,陈若霖去世,享73岁,离他纳洪女士为侧室不过三年。墓呈如意形,墓埕三层,封土内五室并列,陈若霖居中,两侧为妻、妾、子、媳,祭桌前沿雕琢八只蝙蝠和一个“团寿”,以示福寿之意。小墓则位于围墙之外,民居门口,离陈若霖墓不过五六十米,亦是青石墓碑,上书“螺江,陈大司寇侧室洪孺人寿域”,落款“道光十九年(1839)岁次己亥秋吉旦立”。寿域,乃指生圹,时洪女士尚健在,大概二十五岁。她按照夫君的墓制营造,只有一层墓埕,祭桌前沿有钟鸣鼎器、假山竹节图案,墓裙则为双凤朝阳,云淡花菲,两旁有围屏,写着“翩翩丹旐葬鸾軿,佳气葱茏识地灵,马鬃封来环石磴,虎峰耸处列云屏,当年喜说青乌诀,此際祥符赤雹经,长夜漫浸只如此,秋深
惟有一飞萤”。没有落款,只有两方字迹模糊的印鉴。
洪女士营造生圹后,每念父母之恩,乏人承嗣,辄用潸然。清咸丰三年(1853),她到鼓山放生,见“峰峦挺秀,思捐一精舍,奉先人之祀,适有千佛古迹,志载名曰:无诤居在其上,据山之中,岩泉既佳,眼累复旷,洵胜境也”。于是在咸丰四年(1854)魏杰开辟达摩洞十八景时,她出资重建千佛庵无诤居,两年后告竣。
在千佛庵的墙上,至今还嵌着三块石碑,记录着洪女士三年间重建千佛庵无诤居的缘由、经历、捐款金额、买田坐落,至于田产,她专门约定:“居住僧自行栽种,以为香灯、粮食。”一介弱女子,却深明“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的道理,难怪能得陈公爱重。
很多人以为“千佛庵”就是“福泉庵”,“福泉庵”就是“千佛庵”。尽管表面看两座建筑一前一后,像前后两进,其实是不同的两庵。福泉庵在前,白墙;千佛庵在后,红墙。只不过两庵相连,畅通无阻。
民国时,任职于闽县教育局的何敏先,毕业于福州师范学校,苦学喜游,十年间曾八游鼓山,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游记。其中发表于民国末年的《八游鼓山印象记》中有两段内容同时分别提到“千佛庵”与“福泉庵”,由此可知,千佛庵与福泉庵,是两座不同的庵堂。
走近福泉庵,可以看到门额上有一块黑页岩的横匾,中间是鎏金的“福泉庵”三字,两侧落款是“民国九年岁次庚申孟冬吉旦”“江西临川信士刘士泉捐献”。结合福泉庵民国风格的拱券门,可以认定福泉庵始建于民国九年(1920)的初冬。
《福州晚报》(2022年6月2日 A14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