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危砖黄

乌山“清王壮愍公祠”。

《诰授光禄大夫头品顶戴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御赐祭葬予谥壮愍浙江巡抚雪轩王公墓表》

　　（一）

　　福州乌石山中部山顶的罗浮岭景区，一座“清王壮愍公祠”，经过重修，出现在世人面前。这座祠矗立在山头，规模不算大，却显得很是醒目、壮观。

　　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座王壮愍公祠？王壮愍公又是何人？

　　王壮愍即王有龄（1810-1861年），字英九，号雪轩，福州人。他在浙江巡抚任上，抵御太平军的围城，死守杭州两个多月，最终城陷，自杀殉难。是年为咸丰十一年，即1861年。第二年（同治元年），清廷予谥“壮愍”，赐祭葬，入祀昭忠祠。又先后命浙江与福建建专祠。于是，在王有龄殉难约两年后，即同治二年（1863年），地方官府于福州乌石山巅中部，兴建王壮愍公祠。该祠坐西朝东，只有一进。

　　一份出自清人何绍基之手的《诰授光禄大夫头品顶戴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御赐祭葬予谥壮愍浙江巡抚雪轩王公墓表》这样写道：

　　雪轩王公，以盐尹起家，服官廿余载，兴利除弊，凡有关于国计民生者，为之必力。咸丰十年，由吴藩擢浙抚。是时杭垣甫经兵燹，公莅任未一月，贼陷苏城，顺流南下，必欲取杭。公迭次开关迎敌，大挫贼锋。嗣绍绅某挟私阻挠，不容宁、绍设防，于是宁、绍陷，杭垣之饷道绝。然犹望大兵踵至可解城围，乃相持七十日，大小数十战，城中兵民至草根树皮采食俱尽，外援无一来者。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城陷，公督同亲兵血战，力竭捐躯。呜呼！公之一身足千古矣。顾瞻时事，不禁痛哭流涕长大息也。绍基与公相知最深，谨撮崖略以纪之曰：

　　我中丞公，抚浙西东。

　　粮尽援穷，星殒军中。

　　惟帝褒忠，赫赫隆隆。

　　浩气横空，上薄苍穹。

　　节烈英风，嵩岳嶐嵷。

　　赐进士出身前四川学政己亥科福建正考官翰林院编修世愚弟何绍基顿首拜撰并书。

　　何绍基这份《表》，收录在王有龄之长子王矞云编的《侯官王壮愍公年谱》之中，概括地叙述了杭州被围、内无粮饷、外无援军的极端处境，以及王有龄在杭州血战守城、力竭殉难的悲壮事迹。

　　王矞云所编《侯官王壮愍公年谱》，还收录了四篇关于王有龄的传记，其一为《国史馆列传（卷四十三）·王有龄》，其二为《清史列传（一百八十二）》，其三为《浙江忠义录·王有龄传》（翰林院庶吉士国史馆协修张景祁撰），其四为《王壮愍公传》（闽县王崧辰撰）。

　　其中，闽县王崧辰撰《王壮愍公传》稍为详细一点：

　　公姓王氏，讳有龄，字英九，号雪轩，福建侯官县人，系出河南光州固始县。始祖忠懿王审知，唐时以节度使入闽，遂世为闽人。先世积德不曜，父燮，始举孝廉，官至甘肃平凉府知府。母刘氏，诞公时有黑虎入帷之异，及坠地，啼声甚巨，躯干倍常童。平凉公喜曰：是儿必亢吾宗。稍长，入塾读书，倜傥有奇气，不屑屑为章句之学。丁亥，年十八，随平凉公之官滇中。乙未，丁内艰，哭泣之哀，两目流血，其忠孝之性盖天成也。平凉公，故循吏，所至有政声，公随侍前后凡十四年，抱负殊凡，慨然有揽辔澄清之志……

　　该传中所记“诞公时有黑虎入帷之异”云云，《年谱》上则说“二月二十七日午时，府君生于里第，先一夕，祖妣刘太夫人梦黑虎入帷，次日异香满室而育府君”，此权当家族传言。但传记中“倜傥有奇气”“抱负殊凡，慨然有揽辔澄清之志”等语，确乎可见其人胸次。

　　（二）

　　据《年谱》载，王有龄四岁时能认字，“日识三十余字”。五岁入塾就读，十二岁参加童子试，县府俱列前茅，“府君既喜经济之学，又好古文辞，所学益大进”，“福州府雷太守常言此生日后名位未可量”。后来他随父历练，见识和才干果然不一般。

　　王有龄之父王燮，举人出身，官至云南知府。“昆明何桂清乡试出其门，有龄与之相善也，长以盐大使官浙江，历升至知府。咸丰初，桂清巡抚浙江，以有龄知杭州府事，才练过人，遇事有为，桂清甚倚之。”（见《浙江忠义录·王有龄传》）

　　咸丰十年（1860年），李秀成堂弟李世贤率太平军长驱南下，杭州失陷。曾任杭州知府的江苏布政使王有龄忧心如焚，谋划救援，“思建里外夹击之计”。这个时候，四川籍名将张玉良率军自江南大营援浙，过境江苏，王有龄借机跟他见面，“密授机宜，促令赴援，许以十万两犒师”（据王崧辰《王壮愍公传》）。张玉良至杭后，依王有龄之计，亲率精锐发动突袭，大败太平军并收复杭州城。杭州克复后，张玉良晋升广西提督，王有龄则被擢升为浙江巡抚。

　　1861年，是王有龄人生的最后一年。这一年的杭州守城之战，对王有龄来说是最为艰苦卓绝的岁月，这也是《侯官王壮愍公年谱》和几篇传记的核心内容。

　　《年谱》：

　　九月以前，剿办李世贤一股，兵力已觉不敷，兹又骤添悍贼李秀成等数十余万，即使我军以一当百，亦觉众寡悬殊。府君乃奏请专派左京堂宗棠督办全浙军务，浙省提镇以下统归节制。府君深悉左京堂体用兼优、才识洞达、韬略素裕、纪律严明，所部尽皆劲旅，以前业经迭次奏请援浙，至此更望切解悬盖，舍此万难挽回危局。奈左帅东南军务虽甚得手，仍未一律肃清，无由拔队前来……

　　这就是说，李秀成亲率大军前来围城，而王有龄所奏请的最强的援军（左宗棠）没有来，最后的指望破灭了。《年谱》上还说，团练大臣王履谦竟携带家属辎重逃至宁波，航海奔闽，这使杭州防御雪上加霜。

　　王崧辰《王壮愍公传》：

　　浙自杭沪隔绝，衢处被扰，金华告陷，严州又失，饷源一线系于宁、绍二郡。绍兴失，杭城孤危愈甚。贼既得绍兴，十月朔日攻陷卖鱼桥。公日夜乘城督战，冀通江路。贼筑土城，凿眼置枪以御，粮道遂绝。张玉良亲逼贼营，血战中礮阵亡。时望江候潮门外贼营林立，公简死士张如龙等阴带火具混入贼营，乘夜放火爇火药房，贼营大乱，声若潮涌，公促饶廷选率兵踹营，行未半，大雨倾盆，火皆灭，我军亦衣甲淋漓不能进。呜呼，岂非天哉！城围既久，十一月食尽，升米值银一两，饥民哀号满道路，浮萍、蕉叶、草根、树皮、雀鼠皆尽，煮新旧皮箱为食……方粮将绝时，公以羸师不能为战，乃刺血作书四出乞援，各路统帅握重兵者相环，卒无一旅至者。公先所托道员李元度募安越军六千人，久已抵浙，亦迟徊衢州不果来。公登城楼，日夜望援师，两目尽肿，以针刺之，血出始能视。入夜，循堞周视，惟以忠义激励士卒，风高霜严，神色惨沮。初十以后，城外各营尽陷，城中六十余万人死亡逾半。公与将军瑞昌相响哭，仰天呼负国不已。遂草遗疏遣亲军冒重围至上海，托苏抚代謄奏，有“杭城不守，由王履谦贻误大局，臣死不暝目”之语。延至二十八日，守兵已不食数日，渐饥踣己刻。贼由各门纷纷梯城入，城遂陷。公下城至清军桥驿馆，从容殉节，年五十二岁。

　　“浮萍、蕉叶、草根、树皮、雀鼠皆尽，煮新旧皮箱为食”“城中六十余万人死亡逾半”，这就是说，城破之前，杭州已陷绝境。杭州城破，并非攻破，实乃“饿破”。以敢死队趁夜潜入敌营放火偷袭，已成垂死一搏。“公登城楼，日夜望援师，两目尽肿”，一个官员奔波劳碌、鞠躬尽瘁的形象，如在眼前。

　　张景祁《浙江忠义录·王有龄传》：

　　二十八日，贼破城入，有龄尚在城垣，闻报，左右尽散，即服毒，不死，回署缢阁。后李秀成见之，率众罗拜，具衣冠良材敛之。

　　王有龄的死难日为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城陷落之际，王有龄先是在城墙上服毒，没死成，回到巡抚衙门即自缢而亡。和他一起自杀的，有在杭的浙江省各大小官员，以及王有龄的家眷，集体自杀，场面定是惨烈之至。“后李秀成见之，率众罗拜，具衣冠良材敛之”。王有龄是一个让对手都敬拜的英雄。据说，李秀成特意安排有龄亲兵五百，护送有龄棺木，并将太平天国王爵才能穿的黄绫龙袍充作入殓的寿衣。若果真如此，王有龄就成为唯一一位身穿太平天国龙袍下葬的清朝封疆大吏。

　　王有龄死后，杭州学者谭献（字修忠）作挽联曰：“裹创饮血，百战此孤城，痛鼠雀已无，云坏睢阳，方远乞贺兰破敌；循吏忠臣，一朝自千古，恨犬羊未尽，潮悲浙水，更谁生茹草遗民。”这副挽联，被朱应镐记录在《楹联新话》里。王有龄的死难于杭州，可以说是福州人血性的一次强烈迸发。

　　（三）

　　那么，清廷给王有龄的谥号为何是“壮愍”，而不是“壮勇”“壮毅”之类？愍者，悯也。王有龄身上，有着官场之中最可宝贵的那种体恤民生的精神和情怀。

　　王有龄为官，向来较为清正，且能体察民生民情，颇有作为。据王崧辰《王壮愍公传》，他出任浙江巡抚之前，曾任新昌县令、慈溪县令、湖州知府、杭州知府、江苏布政使、兼署盐运使等职。他一到任新昌县，即断结积案百余起。这个地方向来多有盗贼出没，已成民患，当地官吏请求增加役捕力量。王有龄说：“勿尔，彼迫于饥寒，救死耳。”他只令在交通要道贴出告示：“归田者不问，再犯弗赦。”告示一出，群盗皆散。在慈溪县，他一举解决粮田灌溉问题。慈溪县城有两个湖，杜湖和白湖，县城北乡粮田万顷，全赖湖水灌溉，可是当地土豪奸绅争相堵塞水道，圈湖为私田，致粮田荒芜。王有龄下令开掘围湖的私堤，恢复水流，废田得以恢复种收。他出任湖州知府的时候，太平军由安庆陷金陵，战报传来，人心震骇。湖州驻军作战兵力虽然很少，但他加紧组织修浚城濠，依靠民团，积极备战，加上当地名绅赵景贤（谥忠节）自募精锐守城，所以湖州得以平安渡过这次战乱，“湖民感公入骨”。

　　王有龄对书画独有情钟，他在出任杭州知府及浙江巡抚期间，曾两次聘请嘉兴府海盐当时有名的花卉画家周可宗“馆其所署”。郭白阳《竹间续话》载：公喜极，就署建楼庋之，名曰：“黄楼”。未几，太平天国陷杭州，知公清白，戒下“勿取抚署物，违者斩”。渠师入署，公已殉难。即将遗物封识，觅其家还之，并加礼葬。探公怀，得此纸，知为公生平所珍爱者，遂并归焉。历传数世不失。王有龄的夫人蔡石润（字玉卿）亦能诗善画，“书法学先生，造次不能辨”。太平军之“知公清白，戒下‘勿取抚署物，违者斩’”，这是王有龄为官清正的一个佐证。

　　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和五月，清廷先后下旨，“着再加恩入祀昭忠祠，殉难地方建立专祠以慰忠魂”，“王有龄予谥壮愍”。同治二年（1863年）五月，清廷再下旨，“着照所请，准其于福建省城建立专祠”。按照旨令，当年杭州应是也建有一座王壮愍公祠的，不知杭州的王壮愍公祠现在是否还有踪迹可寻。

　　福州乌石山王壮愍公祠落成之后，郭柏荫为之题联云：“一门忠孝人皆仰；两字功名此最难。”（据朱应镐《楹联新话》）

　　王壮愍公祠门前，高大的樟树枝叶伸展，守护着这座祠，守护着岁月。树杆已长满寄生的蕨草，给人一种沧桑感。有风拂过，枝叶轻摇，仿佛抖落历史的尘埃。从祠前走过的人们，面带微笑，享受着城市的安宁。不知他们知不知道，这里奉祀的是一位忠义爱民、年方五旬即殉难的一省巡抚，是一位出自福州的“体貌魁伟，才量过人”的血性男儿。

　　《福州晚报》（2022年7月31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