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杨道郁(续弦)与林璐、林璿(摄于1904年)
林琴南山水画《巢湖》
世人喜谈美食,在于味蕾触发了通感。林纾故事云:时荔枝方熟,外祖母以布衫换荔枝百颗给诸孙吃,并教导:树千而味一也,孺子既获尝荔,当知他人之噉荔,其甘亦止是,无足羡也。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四子林琮在《外曾祖母郑太孺人事略》中说:“家大人奉荔,泣而受命,遂耿介一生,不慕荣利矣。”
世利咸炒花生
吴家琼原题“林琴南先生轶事(续)”一文写道:先生久离家乡,最喜吃吾州光饼及马江世利咸炒花生,我嗣父于庚戌年(1910年)赴京,甫到福州会馆,适先生继至,见我嗣父笥箧中有光饼一串,喜极,迳揤(抓住)而去,先生和易率真,不为崖岸之行,大都类此。
原题“林琴南思想变迁及其轶事”亦书同一事,文辞略有差异,如云:我嗣父于庚戌年赴京,刚抵福州会馆,林踵至,寒暄毕,问我嗣父:“尚有余存光饼乎?”(过去福州人在旅途中多带光饼、面线)径就笥箧中悉数取去。
光饼不消多说,马尾世利花生值得唠唠。萨伯森《垂涎录》云:“马尾街世利食品店主人陈姓,以咸炒米、猪油炒米著称,但销路仅在闽江下游各地,唯独咸炒带壳花生(全是三粒花生仁)久已名驰福州,以其香酥之味特佳,小酌时可以下酒。”
按《福州老街》之《船政兴起马尾街》说法,老板实则姓高,所售小包花生选料精细,粒粒保证质地,没有一颗是蚀臭的,在轮船、渡船、戏院、评话场非常抢手,也有一些旅客花小钱买了带往海外。
1897年春夫人刘琼姿病逝,马尾有魏瀚、王寿昌等任职船局,林纾为排遣郁结,“时就游宴,往往亘数日夜”,在《巴黎茶花女遗事》的口译笔录间,想必也弥漫着世利咸炒花生的香味。
葆芬鼎芬之分
《福建文史资料》第八辑录有吴家琼《刘冠雄拥袁一事的异说》,附带一笔作者的家世:嗣父葆芬,字弼宸,民国初年曾任福州警察署长、科长;叔父鼎芬,字洁诚,清优贡,创办开智小学,曾两任长乐县长。
曾见某篇“开智学堂创办”史话,“葆芬”“鼎芬”,混淆不分,在此不妨一辨。《长乐文史资料》第二辑之《民国时期长乐历任县知事、县长姓名一览表》,录有较为详细的次章、籍贯、出身等信息:吴鼎芬,洁诚,福建长乐感恩,前清优贡,曾任福州开智小学教员和校长、山西某县知事,1913年(民国二年)2月就职。
另据陈秉乾《福州私立开智学校》,1912年2月陈大澍辞职,由吴鼎芬继任校长。7月应地方需要,另设开智法政专门学校,适吴鼎芬出宰长乐辞职,乃推郑靳为法政学校兼小学校长。《民国福建省地方政权机构沿革资料》则载北伐军入闽后,吴鼎芬于1930年担任长乐县长。《长乐古今谈2》内有一文,所述更为翔实。
1997年版《台江区志》“第二篇街道·第八章洋中街道”记载,民初李厚基治闽期间,文山女子学校外籍教牧人员常从学校后门一条小弄出入,当地人称之“番仔弄”。福建省会警察厅第三警察署在编订门牌号时,钉上“番仔弄”牌子,引起外籍人员向警方交涉。署长吴葆芬率全体警员,沿街鸣炮到校向外籍人员道歉,改名为“宦岭弄”。
1919年《福州商船总工会月刊》刊有一则告示:“(八年七月二十日)省会警察厅委任令开第四署署长吴葆芬因病自请辞职应即照准。”《国民政府指令(渝文字第三五五号 二十九年一月二十七日)》则可查其退职时间,《福建文史资料》第34辑刊有吴鼎芬《百卅五日陷城日记》,亦云“舍弟弼宸(名葆芬)在警界为老资格,去年(1940年)退老”,该篇注语除编者外,似应为吴家琼所加。
林母喜吃磨笋
作为入室弟子,胡孟玺在《林琴南轶事》中说:“先生擅烹饪,家常宴客必亲往厨下烹调一二味,亦即以表示恭敬之意。某次,忽于厨下大哭不止,盖先生所治之菜,即其母夫人平日所最喜爱者,因烹调而忆及慈亲,情不禁耳。先生自寿诗中之‘病犹作健衣亲制,儿亦能厨笋自煨’句,即指此耳。”
笋菜的做法有很多,林纾诗中自注:“太宜人喜笋葅,病中,纾自制以晋太宜人,恒称可。他馔亦纾自治。”“葅”同“菹”,意为酸菜、腌菜。吴家琼原稿说得明了,“笋葅”即“磨笋”。今虽无从得知林纾的具体操作,但从《福建菜谱·福州》“磨笋”中可窥得端倪,亦与陈衍《烹饪法》(署“萧闲叟”编)“捣笋”制法大同:将冬笋切块,用木棍或刀背捣之,使稍炸裂,煮时乃易于透味。将肉切丁、冬瓜切丝,及虾米用温水泡之。将猪油倒锅中烧沸,取笋倒入炒之,用铁丝瓢在下承住。俟炸到透熟,将铁丝瓢带笋提起,将锅中余油舀去,另盛一碗。将肉丁、冬瓜、虾米皆倒入锅,略炒之,再将笋倒入炒,搅炒匀和,将酱油调糖沃入,再翻覆搅炒数十下。俟酱油、糖略略收干,再将舀起余油倒入,搅炒数下,俟并油亦略收干,可以盛起矣。笋捣后,也可将酱油和糖先渍之,渍透然后下锅。
十三四岁时,林纾从朱韦如习制举文,据朱羲胄《贞文先生年谱》所述,朱韦如邻家是一富豪,每餐必罗珍异食,林纾常到他家厨房观习烹炙,尝言:“吾果有力者,必躬烹以奉母。”虽老而孺慕之心不减,林纾果然一诺不渝。
“竹谈”与“鬼话”
林纾为人“旷达诙谐”,吴家琼举一事令人喷饭绝倒。
林毕生勤于写作,尚无不良的嗜好,多于晚间集其所亲,以竹谈(打麻将)为消遣,大多以八圈为度。壬戌年(1922年)夏间,在京寓竹谈,轮到他坐庄,连打皆捷,愈打愈旺,延续五六局,计在一小时左右,此时林近七十高年,溲便原已频频,又执于世俗的迷信,以为当打到旺盛的时候离开位置,便不能保持这势头而衰歇下去,故强自隐忍,迨下庄撒尿,竟不能通,患癃闭危疾,时已深夜。翌晨急延德医狄博尔以钢管导之荡盆,又住医院诊治20天才告痊愈。当他病有转机,亲友趋视问候,林翘起中指作势而言:“我为这东西受累,耗了数百金(银圆),幸免丧生。”
事可参见林纾《六月十七日晨起,溲便均秘,为状甚殆,寻取德医狄博尔以钢管导之,溺出盈碗。疾间遂入医院,戏成一首》等诗,他本人未提“竹谈”而是归咎于“暑渗交侵郁不消”。
其性格显现在家教上,则有“慈而不严”之嫌。林收养亡友遗孤,自许“当年一诺凭吾胆,今日双雏竟有须”,亦为一时传颂。梁寿荣(民初曾任福建高等审判厅民庭推事)《记林纾轶事》揭示了佳话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初元龙(王薇庵幼子)之至其家也,甫十余岁,纾少子某,年相若,而顽皮特甚,与元龙不相能,动辄侮辱之,殴打之,甚至夺其食使之饥,褫其衣使之寒。纾数数劝诫,少子不知惮,罔有悛心,元龙以泪洗面,辄乞归。纾患之于无可奈何中,忽生一计,纾常与少子同睡,乃于月明夜静时,趁少子之起旋也,故做梦中号泣状,声极悽怆,少子骇怔,呼之醒且问故,纾曰:吾顷梦见王薇庵伯伯,责吾不能教子,使元龙甫受痛苦,决于明夜来,逮汝去……一番“鬼话”竟令少子“毛骨悚然,心胆欲裂”,自是非但不复虐待,且元龙未食则不敢食,元龙未衣则不敢衣,礼之如上宾。
事近荒诞,或不足征信,何况还犯了“为贤者讳”的大忌,梁寿荣与吴家琼原稿一“毙”一“删”,也就不足为怪,毕竟不能以今人的旨趣来衡量以往的选稿标准。“可改可不改的坚决不改”,这一编辑学原则在实践中难免走样。
《林纾家书》出版后,林农(林纾曾孙)说:这100多封家书,其中给林璐的就有65封,三姑爷李家骥原来出书只选用了26封(指“《畏庐老人训子书》二十六通”),为什么没有全出版?实际上祖父林璐没有成才,并不是很光彩的事,所以家里本身是两派意见。这几年,大家最后觉得还是实事求是,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把林纾全面地展现给大家,所以把这65封全部出了。
由是观之,吴家琼、梁寿荣被“雪藏”多年的文稿,纸略泛黄,字迹犹新,于今反倒成为“把林纾全面地展现给大家”的趣闻。
(福建日报记者 谢海潮 文/图)
《福建日报》(2022年8月2日 第12版:理论周刊·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