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希
漫步鳌峰坊,脚下是条拓宽再拓宽后依旧很小的小街。尘封的记忆就此打开,才发现从幼儿园、小学、初中……我成长中的琐碎事,无意中都溶解在鳌峰坊这条小街中,成为了它的历史注脚。
六鳌抬山传说的变奏
相传,闽越王无诸每逢九的日子,便在于山顶今天九日台音乐厅旧址上,用黄酒宴请宾客。又传何九仙兄弟在于山东南可以望海的九仙洞前汲井水炼仙丹……两千年前的于山四面环水,仙气盎然,是海湾中的岛。居冶城的福州先人,如果登临城南于山,不是用车马而是用舟辑。山之北侧,至今台阶宽阔的格致中学北2门今天看来应该是停泊舟船的理想锚地。
过了几百年,江水随海水退去之后,北侧的水道淤积成沼泽湿地,无船往来的地方,岛成了山,人们便以“九仙”为山命名,纪念登仙羽化的何氏九兄弟。原先水岸边拜仙或讨生活的人们在沼泽湿地上踩出一条弧形小道,日久兴隆就成了九仙坊。那大约是唐朝初年的事。
九仙坊改登瀛坊再改鳌峰坊是宋元时发生的事。南宋初年,陈诚之中状元,族人居此坊并建祠堂。从祠堂向东到水部门更名登瀛坊。元代百年企图去宋化,再改鳌峰坊。
鳌峰坊大名看似与“独占鳌头”有关,其实更与福州人广为流传“六鳌抬山”的古老神话有关。说的是蓬莱仙境六只神龟在海中戏耍时,将形似巨鳌的于山用嘴衔起抬向东海,当进入闽江口时,六鳌因步调不一发生争执,松开了口,巨鳌和于山随之落地生根留在了此处。如今登于山,不仅可见到陈诚之读书处的鳌顶峰,还有过揽鳌亭、倚鳌轩等六鳌胜迹或遗址。因为有“六鳌抬山”才有了鳌峰坊,随之有了清代鳌峰书院的大名以及福州名人们热心教育等一系列耳熟能详的人文故事。
幼儿园里催眠的钢琴曲
鳌峰书院坐落在鳌峰坊南侧,正对着于山的主峰。这里曾经是于山脚下的一片低洼地。过鳌峰坊向北,古时候一片水草延伸到五代罗城东南方向的护城河。也许命名之初这里是冶铁工匠聚居的冶铁所,至今地名还叫秀冶里河沿。
明代,在河与鳌峰坊之间有鉴湖。湖水引自河道的活水,湖中有亭,周边有丛树、假山、亭台、名井。这园林叫冶园,民间又称邵园。园主邵捷春,是万历年间进士,著有《剑津集》《冶园瑕笔》《闽省贤书》等著作。他在成都为官,战乱中开城接纳避乱百姓而深得民心。而后因兵败于张献忠,获罪被锦衣卫押解赴京时饮药死于狱中。冶园没落了。清代基本保留了冶园旧景改作鳌峰书院。有记载将水心亭改名为鉴亭。
1952年,我入学鳌峰坊幼儿园。它就坐落于古鳌峰书院围墙向西延伸处,有个坐北朝南的西式双开大门。门对过路的微弯口当时是个九十度折弯的砖土围墙,将古厝原本朝北的宁波门改了风水朝西,那就是李世甲故居。民国初年,外国人曾在鳌峰书院旧址上开办私立协和幼稚师范学校。另外附设了一座欧式的双层砖木建筑作为幼师学生实习的配套设施,从外观上看四坡顶的瓦面建筑有童话世界的韵味。登台阶入门廊,窗很大又很低,不但采光好,还适合孩子的活动视线。活动厅偏左居中挑高通透到二楼,二楼有环厅一周的木走廊。上到二楼可以俯视厅里教学全景,不干扰上课。一层厅右侧黑色老钢琴旁有教室二三间。
夏秋时节的下午入托之后,小朋友先围成一圈扒在活动厅的长桌上,听老嬷嬷缓缓地在钢琴上弹奏西洋催眠曲。不少小朋友睡到流口水唤也唤不醒。记得每年初夏,幼师的女学生们会来园实习,课堂上会有很多人围观打分。智商高的小朋友课后会表述自己更喜欢哪个实习女教师。幼儿园临毕业,老师会问你要上哪个小学?登记一下就妥了。周边所有的小学对鳌峰坊幼儿园小朋友实行免试入学叫保送。它便是今天蓓蕾幼儿园的前身。
福师附小里亲吻红领巾
后来我自作主张去了河西路上的水部小学,位于今天五一路侨联大厦对面街。它原是从泛船浦迁来的崇德小学,校门口保留着地中海式的红砖门廊,上下课时工友会敲起口径不大却鸣响深沉的青铜钟。没想到,开拓建造五一路时,为建河边的桥拆了校舍。水部小学与河西小学合并为师范附小。设在纱帽井的校舍原是私家园林。花果树掩映下是砖木双层洋房的教室。场地不够大,有些课程与活动要到鳌峰坊来举办。七遛八遛,我又遛回到了鳌峰书院。
晚清最后几年,鳌峰书院大操场建造两层教学大楼,开办官立政法学堂。教学楼外墙月白粉绿相间,清爽得如同传统福州女子标准装束。白色西式的梁柱走廊门窗,配中式的粉绿琉璃瓦顶是当年的时髦。被戏称为“穿西装戴瓜皮帽”的墨菲风格。经过辛亥革命福州战役的炮火,民国初年是私立协和幼师,五十年代归福州师范学校使用。
记得当年少先队佩戴红领巾的入队仪式,是由师范片区几个有教学关系的学校联合在这里举行。神圣的号角响起,队旗入场。全场满是白衬衣蓝裤子的少先队员。我站立在被授红领巾的方块里,惹人注意。司仪在我平举胸前的双手上平铺红领巾,在等待佩带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有风吹来,于是本能让我俯下身子,用下巴和嘴唇轻压捧在手中的红领巾。全场几百号人轰然,随即响起一片赞美的欢笑声。事后,老师对我说:你亲吻了红领巾。时隔六十多年,我应邀参加孙子入队仪式,当号角响起时,我记起了那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浪漫时分,并讲述给他听。
格致图书馆的漂流记
1853年,美国传教士卢公明选择于山西北麓办男子寄宿学校,后来以格致书院来命名。跨入21世纪后格致中学将北2门开到了鳌峰坊。
格致曾经是福州五中,它全木构健身房紧靠于山围墙开了个常闭的后门。门外便是一条沿山小土路,路对面的空地上是于山防空洞的入口。空地上有不少古建筑废墟残余,其中一座废墟被搭建成学校养猪场,其左侧有座破损的尼姑庵。我作为初中生,劳动课也只是到养猪场半玩耍式地打打下手,做点杂活。老师怀着敬畏之心告诉我,这附近曾经是古人的读书处。我现在知道了这处尼姑庵就是今天古莲寺的前身。所谓古人读书处是指徐?通、徐???兄弟的藏书楼。
徐氏兄弟著书立说的同时收藏五到七万卷图书,在观巷之北鳌峰坊之南交接的山坡地上前后散点式建造了五座藏书楼以及读书的轩与寮。建在竹林里叫绿玉斋,桃花丛中叫红雨楼,有古韵的叫宛羽楼……有传说他们为远道来访读书者提供精神食粮的同时还免收食宿费用,在今天看来就是完美的文化志愿者。
我平生第一回到图书馆借书,是在五中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开学两周后,学校为每个新生办了图书证。学校图书馆便设立在一座红砖双层小洋房里,位于操场边的老树丛中,十分雅致。下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和同学们冲进了图书馆。幽暗的图书馆里设横向木栅栏,靠窗的地方摆放着图书目录索引橱。记忆里,一位头上长着疱、气色不佳的中年男教师正在接待学生,指点着初中的新生使用目录索引卡片。我记得,我借的第一本书是民国版的《鲁宾逊漂流记》。这本繁体字,竖排版,纸质发黄的旧书让老师为难了,要不要借给我这个13岁的小男生。片刻的犹豫之后,大手将这旧书交到了我的小手中,并说:“这是一本好书,说一个人在困境中如何生存、奋发、自强。但是,它又有一些不妥当的地方,如果你遇到看不懂的,就将它翻过去,尤其是……一些宗教内容,你可以不必读。”
我真的是一知半解地翻阅了,坚持着将它读完,一方面为鲁宾逊利用前人的劳动创造成果,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孤独地生存、劳动创造而感动,另一方面,我以“翻阅”的方式简化了书中原有的繁杂。
由于鳌峰坊傍山坡干燥且地势较高,无洪水之患,有史以来都是福州文人建藏书楼的首选地。除了邵捷春和徐氏兄弟外,郑善夫在于山东北水脉上建造的迟清亭;陈价夫、陈荐夫兄弟在许厝弄东侧的著存堂书写福州的聊斋故事,为史书作画配图;郭柏苍兄弟在旧天开图画楼旧址上改造补蕉山馆纂写地方志,编辑地方文集和科普读物;还有谢章铤的赌棋山庄大量经典藏书几经辗转,至今保存在福建省图书馆和师大图书馆。
榴花唐追溯五代闽国
回到唐末五代,闽王王审知在于山南麓建造多宝定光塔和万岁寺的时候,鳌峰坊还是叫九仙坊,追随王氏三兄弟从河南光州固始县入闽的南迁将士们便在于山北麓的九仙坊建房安家。
开国昭义大元帅唐绮是其中有民间记忆的知名人士。他建造府第地址便是西汉早先的水船停泊的山坳坡地,也就是今天格致中学北2门的台阶地附近。上世纪五十年代,福州师范学校将旧建筑改建食堂使用时,有唐姓邮递员见过唐绮石碑,以后消失在建筑工地中。我从小听唐氏祖辈说过,咱老唐家唐代入闽一世祖最早便落脚于鳌峰坊,因祖居院内有株大石榴树,四季花开,世人称“榴花唐”。福州唐氏的族谱与姓氏志中也有过类似记载。北宋状元许将还为宋代唐氏祠堂作记撰文。
此说若成立,鳌峰坊有名有姓的人文历史将从南宋向前推进到唐末五代。这有待考古挖掘与文史发现。
扬光校园是冶园的边缘地带
在冶园之西北,池水通河道的必经之路上,1913年还建有扬光学校,以叼火把的狼为图腾。一座凹形有地下室红砖三层教学楼,凹形开口朝南,以便吸纳阳光空气,凹形平底正中有一排扇形石阶对着校大门。这校门最初朝北开,在秀冶里河沿,可能是不方便汽车进出后来改到朝西的津门路上。入大门左侧大榕树下有一座五六米高外抹白灰的砖砌尖顶纪念碑,碑文我没记住。
1952年扬光学校与法海中学、格致中学合并为福州第五中学,在原格致校园办学。同年夏秋,扬光的校舍用于福建省工农干部速成初等学校,几年后开设政治班成了福州市委党校。我母亲从仓前山调动工作到文化班任教。我因此有机会在校园里生活若干年。
校园东侧近秀冶里是一片低洼地,黑泥土上生长着众多古木大树,那里是昆虫世界,鸟的天堂。下是四通八达的土木结构坑道式防空洞,那里是我们少年人的乐园。盛夏大樟树上常会有一种黄绿色、手指头粗壮的毛毛虫落下来,小伙伴们会将这吃树叶的“害虫”开膛抽筋,再将它肚里透明的筋浸在米醋中拉成丝,据说可用于医生的缝合线。而我们是作为钓鱼捕蟹的工具,从古护城河里钓上来的红牳哥螃蟹就放养在坑道中,开初成群结队渐渐四散奔逃,逃向河道,毕竟那里食材丰富、洞穴天然。
原先靠近河道北边的大门位置建了大厨房,而竹篷搭建的大饭厅靠近南围墙,每天三餐会有一队厨师用大竹竿抬着方型的木蒸笼,盛着熟食从北到南绕行花园式校园,如同一场美食“巡游”。食堂饭菜中永生难忘的是上排猪肉炖罐。罐边随处浮挂着淡黄色肉膜,那土猪肉的天然美味是刻骨铭心的,成为我们一代人味蕾上猪肉味的标杆,决非今天洋种饲料猪肉可比的。竹篷饭厅旁是乒乓球馆,连着一座古香古色的中式雅筑小院,与扬光西式教学楼形成差异,那小院破损空置,想必是从邵园切割过来的古建筑,带着“狐仙气”。大人们因此不建议少年人去那里玩耍。
外公的老手牵着我的小手,穿越鳌峰坊的许厝弄、双园里小萎巷几落透后的大厝,开前门便是秀冶里河沿大榕树,过武安桥水闸在大墙根下购得玫瑰红色的甜豆,小心捧着,糖豆就包装在竹笋壳折成的小簸箕容器中。在晃一晃中过去的七十年是城市天翻地覆变迁的七十年,而秀冶里空地上仿佛还回荡着少年时踢足球的欢叫声……
《福州晚报》(2022年9月2日 A14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