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美松

　　从甲骨文的象形造字中可以看出，“福”字形象地描绘了上古人类为虔诚供奉天地鬼神进行祭祀，这种意象书写表达的是古人的祈福活动。所以，福是中国人的一种抽象意识，是关于人生、家国的一切美好愿望。上古时代，祭祀祈福是王公贵族、上流社会的专利，与平民无干，流传到后世却成为平民百姓乃至全社会人群普遍实行的亦庄亦谐的信仰崇拜活动。祭祀祈福，“庄”的是对天地鬼神的虔诚敬畏与庄重肃穆的态度；“谐”的是祭祀过程同时举行的各种娱神表演活动，如音乐舞蹈、杂技百戏以及游神巡街等，还有会餐饮宴，这就是古人心目中的赐福分享。综观自古及今的祭神祈福、“迎神赛会”活动，无不洋溢着这种古意诚心。

　　中国的一切祈福活动，都与祭祀有关，因此祭祀是祈福的必要形式。古人早就强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如此，民间又何尝不是？华夏民族以农立国，农业收成全仗天时，农事活动也据四时天候，所以敬天地而重时节，每年四序都离不开祭祀天地神灵；中国人重亲情、知感恩，对于故去的先人立祠堂按时祭祀，以示不忘根本；对于守土有为、施惠及民的忠臣烈士、清官循吏，也多立祠庙以奉祀。因此，善良的百姓每年多以各种祭祀活动，表达感恩与祈福的心愿。所以福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是与民族文明同开端的。考古证明，人类在五六千年前初入文明门槛时，即以祭祀祈福为标志的。

　　福州与我国南方各地一样，民间信仰繁多，故城乡各地的敬神、酬神活动特别兴盛。虽然繁文缛节已经大大减省，但民间岁时节令祭享和约定俗成的神诞庙会不断，吸引了许多市井百姓、村社民众参与，而且逢会必祭，乐此不疲。远的不说，最典型的要数城内文儒坊闽山巷的“闽山庙会”活动，自宋代开始延续近千年。这里庙祀的神灵为北宋进士卓祐之，他在浙江秀州任观察推官，任满携家返闽，乘舟经闽江剑津九龙滩遇险，全家罹难。因他官声甚佳，精爽过人，百姓遂将他闽山巷故居立庙祭祀，奉为水域滩神。

　　随着卓祐之信仰影响的扩大，加上民间对他神迹传说增多，朝廷和地方上对他的封赐名号也日益增加，祭祀规模也逐步扩大，到明代更扩展为庙会活动，因此称“闽山庙会”。神庙居会城中心，市井居民和近郊农民纷纷热心参与。不仅庙前戏台有许多技艺表演，而且庙前场地内外还有更多名品展示。根据记载，庙会称得上福州市区及郊县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全面展示。

　　春节期间，从初一至元宵过后，几乎整个月份都有相关的展演活动。届时，庙内张灯结彩，搭鳌山，结彩楼、挂灯球，彩旗飘飘，鼓乐声声，动人心弦。百姓扶老携幼，呼朋唤侣，观者如潮。戏台上表演着百戏、闽剧、杂技、武术、曲艺，歌喉婉转，声音嘹亮，婀娜多姿，令人赏心悦目。台下有鱼龙百戏、舞龙灯、跑旱船、抬阁、舞狮，曲尽情态，虎虎生风，让观众大饱眼福。

　　祭典结束之后，就是参演人员和观众的迎神游行活动。全城火树银花，灯火通明，万人空巷，翘首聚观，正是“甲第朱门长乐郡，管弦灯火晋安城”。这与宋都汴京城的“上元灯夕”，“百万人家户不扃，管弦灯灶沸重城”相比不遑多让。更让人称奇的还有城内妇女的“转三桥”活动，也旨在祛百病、祈五福。可见，民间信仰活动的目的，归根到底是为了祈福求安。新年伊始要接春纳福，祷愿一年之中安康顺遂无灾殃。娱神也为了自娱，人神同乐，“车马喧阗彻夜间”，太平盛世中的民间乐事莫过于春节。

　　元宵节闽山庙内还有“斗宝”习俗。各家出示珍稀藏品或宝物公诸大众，供人赏鉴，共贺新年富裕吉祥。清叶观国《榕城杂咏》诗曰，“闽山庙里看灯回，火齐冰纨满案堆”，表明所展异物奇珍有火齐珠（或是舶来琉璃珠）；冰纨则是白色细绢，鲜洁如冰雪者。因此，春节历来是中国最重要的节日。农闲时节，集祭祀祈福与团聚、会友、美食、娱乐、艺术展演于一体，真正是普天同庆、万民皆欢。人们不论贵戝、贫富、城乡，齐享人生大福。正月的拜年活动也是延续千年的传统，福建人亲友之间旧有“投笺互拜”的习俗。

　　三月上巳日，古人到长安水边洗濯以祓除不祥，祈求福祉。寒食、清明相属，意在纪念春秋高义之士介子推。家家上墓祭扫，缅怀先人，并在墓前分食供品，以承古人“分胙”之遗意。现今都改为在家设供祭祀，而后聚食同享。古人扫墓归家还有折松楸或柳枝携归的习俗，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即有此画面。这本是古人折柳赠别离人，以柳喻“留”，表示惜别。有诗云，“杨柳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表达对离别亲友的思念之情。现今上山扫墓，携归的多是松树枝。清福州诗人许遇有诗曰，“散福酒醒人影寂，枳楸压得担头还”，写的正是家族人扫墓并就墓前散福聚餐之后返回，挑着空担，担头压着枳树、松楸之枝而返回的情景。三月三日，闽山庙会迎赛庙神，台阁侈丽，“金鼓喧沸”。民间过节狂欢为乐，表达个人幸福感受。而文人学士、官宦人家则不然，他们都以寻幽览胜，找静谧之所聚会为乐。这就是清明时节的修禊活动，洗濯沐浴，涤垢去秽，祓除不祥，而后在和畅的惠风中长啸朗吟，愉快地从事曲水流觞的欢聚，在林泉之中、清溪之畔，踏青、禊饮度上巳，享受文学创作和文友欢会的幸福时光。这是另一种的过节方式，福州文人多选胜桑溪，不管雅俗，都是古人对生活幸福的感受。只是林泉聚乐把人们对幸福的感受从市井之中引向郊甸之外，而且从狂热的律动，一变而为儒雅的静享。闽山庙会与桑溪修禊既是异曲同工而又雅俗有别。

　　三月三日与上元元宵一样，闽山庙会都有“杂剧”“百戏”的表演。这天“以杂剧导神出游”，之前先在庙内戏台上祭神并表演杂剧，以“禳灾祈福”；庙内庆元宵，同样有戏份，谢肇淛《五夜元宵》诗云：“更说闽山香火胜，鱼龙百戏列斋筵。”据明陈元珂记载，闽山庙“每岁三月三日，则聚富室奇玩”，表明这时也有与元宵斗宝类似的活动，故世人有“闽山庙斗宝”“三月三斗宝”之谚语。虽有炫富猎奇之嫌，但也证明盛世安富尊荣之陈迹，成为福州地区庙会活动的标配节目。

　　中秋节摆塔是福州特别的习俗，传说起源于明代嘉靖年间，戚继光率军平定倭寇之乱，屡战获捷。一次正逢中秋，百姓纷纷拿出家藏珍贵之物，展示于厅堂或门前，以示庆贺，后来相沿成“摆塔”节俗。塔本是寺庙祈福求吉祥的建筑（原为僧人藏骨塔），摆塔即以塔为主体，配摆家中珍物以示喜庆吉祥。也有邻里相互竞比，夸示藏珍，故人有讥之曰“摆阔”，如此则有失祈福求安之本意。而最能体现此意的还在村野人家孩童们玩“摆坎爿塔”，即捡拾碎瓦片摆搭成塔形，入夜后在塔中加柴禾点燃，火光四射，大人小孩欢笑哄闹；瓦片烧红后，浇上水液，吱吱有声，其乐融融。

　　摆塔之时，富裕人家加摆福禄寿喜及八仙神像，还有三国、水浒、红楼等人物，均为土偶。闽山庙内外皆有陈设。摆塔之外还有拜塔之俗，福州人重塔，故视之为祈求吉祥福祉之举。宋谢泌咏福州诗云，“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形容寺庙之多、灯火之盛，塔上亦盛饰灯火以志庆。清人诗咏中秋“拜塔”曰，“争祝爷娘增福寿，舌尖齐卷妙莲花”“两字平安教弟妹，今宵莫唱月光光”。古人认为造塔为积德盛举，王审知造于山定光塔（白塔）为父母祈愿；其子王延曦造坚牢塔，为自己和王国祈福祐。

　　闽山庙会的一项奇特祈福活动，就是元宵节晚会后的妇女“转三桥”，也叫“走百病”。主要是青年妇女结伴同行，或步行，或乘轿游走过桥，为的是祈福或祝愿，也为祛病祓除不祥，又能赏花灯、观夜景，踏月临水，别有风情。享清福又求多福，千百年来的庙会民俗，始终以祈福消灾为主题，故能长盛不衰。根据历史记载，“转三桥”“走百病”之俗来源甚古，不仅妇女有此，男女老幼实皆行之，所求亦各异，有求功名成就、商贸顺遂、学业进步、事业兴旺、身体安康、家庭和顺、婚姻美满，子嗣早继等等。总之，诸凡人生大事皆有祈求。

　　闽山庙会作为福州城内核心区域的民俗活动中心，不仅止于春节、清明、中秋节庆的祭祀庆典活动，其他时节如端午、七夕、中元、重阳、岁腊以及神诞与境社庆典等，都有经常性的祭典与祈福活动。这些都是市井居民乃至近郊农民的欢乐聚会和热闹游观。所有民俗活动的宗旨都在于祈五福、祷子嗣、祝国泰、求民安，延续华夏民族几千年的福文化传统。闽山庙会因此成为福州地区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的展示舞台。如能在闽山巷重建闽山庙，恢复闽山庙会活动，为福州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一个永久且可经常展演的舞台，这将是闽都文化的盛事，也是福州市民的热切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