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
惜字冢碑刻
站在福州城中乌石山顶俯瞰,在“101电台”围墙内,花木掩映中可见一块贴墙而立的石碑,上镌“惜字冢”三个大字。字旁勒有一则《道山字灰冢记》:“道山文昌祠右偏,有小丘焉。中社友筑字灰冢其上。余往观之,见其发土也,令底平、腹皤,而收狭其口,深二丈,广径尺,有咫围则三,之欲其有容也。上盖砥石,膏其灰而隙苴之,防霖霪也。石之面筑以沙蜃。削其封,若斧然,防登越也。中竖青石碑,镌惜字冢以为表也……”
与不远处赫赫有名的曾巩《道山亭记》相比,《道山字灰冢记》因作者不明、撰写年代不清、藏身办公楼一侧等原因,历来少人问津。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没人会注意到。
清人郭柏苍撰写的《乌石山志》,将乌石山唐宋以来近300幅摩崖石刻、碑刻尽收无遗,但查无此“记”。由此推测,《道山字灰冢记》作者应是清道光之后人士无疑。这位“有心人”做了不少实事:把字冢地基打平,腹部扩宽,口收小,以增加容量;盖上砥石,灰膏填隙以防雨……
这可能是福州中心城区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座“字灰冢”遗址。可惜冢已不见,我们只能通过读碑刻残余文字,想象字冢为何物。
古人历来有敬惜字纸的习俗。爱惜留有字迹的纸张,是对文化、文字、孔圣人的崇敬。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有字的纸,不能随意丢弃,不能践踏,不能拭物、包物,甚至在污水里的字纸,也要设法捞起,洗净烘晒,再一起送到专门的地方焚烧。这专门焚字纸的地方,便是惜字炉。
老一辈福州人至今还记得一首关于惜字炉的方言打油诗:“伲囝长大去去斋,手挈书包扤满街。卡遛掏寄字纸炉,转来罢奶拍蜀街。”大意是,学生上学路上偷跑去玩耍,把书包寄藏焚纸炉里,结果惨遭误烧,回家被父母满街追打。小诗叙述生动、诙谐有趣,从中亦可见惜字炉当年在城区是常见且遍布的。
惜字炉的形制多样,有塔形、坛状、亭形、炉型、墓冢形等,名字亦随外形而变化,有惜字塔、惜字坛、敬字亭、焚字炉、字纸墓、字灰冢等。乌石山的这个字灰冢是其中一种。据记载,目前鼓山连潘村,长乐琴江满族村,罗源洋坪,永泰同安三捷村,闽清的金沙、池园、雄江、三溪、东桥等仍存有惜字炉。其中,墓冢形制的只有闽清东桥朱山村的字纸墓。它与一般的坟墓无太大区别,有墓埕、墓围、墓穴、供台、墓碑,只是这个墓葬的是纸灰。它的封门不封堵,而是作为焚烧字纸的炉口。
出生于福州的贵州日报社原社长刘学洙在《惜园旧事》一书里,提到旧时福州街巷都设有塔式的字纸炉,大营巷口(鼓楼区灵响境附近)就有一座,“那是一座石垒或砖砌的小塔式炉,正面中心处有炉口,口的上端嵌写‘惜字炉’三字,两旁有敬惜字纸等字样”。童年时,祖父“敬惜字纸”的教育,给刘学洙留下深刻印象。
今天的人们知道这世上还有惜字冢时,或许与清末驻扎烟台山的洋人感受一样。在福州生活7年的法国诗人、剧作家保罗·克洛岱尔在《认识东方》一书里,提到了清末福州的惜字炉,“榕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化纸炉,人们把凡是有黑色字迹的纸片都投进去焚烧,这是给原始的树神敬献一份祭文”。这种仪式感,让克洛岱尔深深感受到,这是中国人的文字宗教。他从崇敬中国文字,继而产生对中国文化的向往,为此还去拜访了孔庙。
在那个村氓妇孺皆知敬惜字纸的时代里,人们真正把对字纸的崇敬,融入骨血。由敬生惜,读书人因惜字而结集,称之为“惜字会”“惜字社”。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会员挎着“敬惜字纸”的纸篓,手持火钳,在街头巷尾,寻找遗落的字纸,将之收入纸篓。待篓满,再虔诚地将字纸倾入惜字炉中焚化。
除了民间,官方的支持也很重要。在清代,官府购置田地,以田租的形式用于惜字开支。林山老师在《敬惜字纸》一文中写道,至今在鼓山镇五里亭仍有一块石碑,碑刻着:“严谕各佃不准拖欠官置惜字田租谷告示碑”。这是道光年间闽县专门的惜字田,收租用于惜字活动,立碑为证。
传说,“敬惜字纸”有最后一道程序——“惜字会”将字灰收集整理,待至黄道吉日,与社会名流,共赴闽江畔,将字灰撒入闽江,共同见证文字重回江河的神圣一幕。
惜字炉流传于宋代,兴盛于明清,但最终仍淹没在历史的进程中。或许,古人很难想象我们今天的“无纸化办公”,文字在文档里随意删除、添加,不留一丝痕迹。但我还是向往那个敬惜字纸,对文字近乎狂热的年代。毕竟,唯有文字可抵岁月漫长。
《福州晚报》(2022年12月11日 A06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