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茜
空中俯瞰树兜二落厝。林双伟/摄
落厝内景。林双伟/摄
二落厝在树兜,立于水塘之上,300年了,宛若一朵瑰丽奇葩,耀眼榕城。二落厝,人们也叫它程厝里、程家大院。
程家后人程先生对我讲:“这宅子是二进,但我们不叫一进二进,只叫它二落厝,是我的家,出生成长都在这里。”
这里原是树兜村,倒回一个世纪,“树兜程氏,约三四十户,业农”。《闽县侯官县乡土志》这样记载,表明程家人开辟了树兜,事实也是如此。
400多年前,这户程姓人家来到福州盆地,落脚于城郊井关外的一片湿地。湿地野草凄凄,看似荒凉,地下却蕴含着温泉,竹竿子一插,即涌出滚烫的热汤。湿地旁的井关也人来人往,是进出福州东北边的关门。这位颇有头脑的程氏,在荒草水泽间,寻一沙洲,盖起几间茅屋,带领家人开塘挖渠,聚水引水,种植水稻,养殖鱼虾,栽种果木。龙眼黄皮果柚子榆树,围着河道,围着田园,蓊郁芬芳,树兜之名由此而来——周围都是树的地方,或树木兜着的地方。
井关外因了这片葳蕤而形成了街市,卖蔬菜、药材、竹器,钉鞋、补衣,小吃店、杂货铺、理发馆、小客栈、温泉汤池……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70多年后,到清康熙年间,程尔善沿着树兜河走向,在三个相距数百米的转弯处,开挖水塘,在塘上分别为三个儿子建造起了三座坐北朝南、分别占地数亩的大厝。也不知如此浩大的建筑群,在那样的年代施工了多久,族谱也无记载。如今只留下二落厝,隐没在繁华的高楼大厦丛林间,引起前面提到的程家三十世程先生研究的兴趣。他退休后的十多年,致力于了解树兜村史、程家家族史,意在振兴乡村文化,让代代子孙,不忘根源,爱村、爱族。
那个倒春寒的下午,程先生带着撰写的《树兜村历史杂谈》初稿,和我见面于正在修缮中的二落厝。二落厝体量庞大,犹如巨型瑞兽。围着它的一幢幢楼房,一如子子孙孙,百世同堂。我似乎接收到了它发出的老祖母般神秘的讯息。修缮中的二落厝里被光阴染成墨色的雕花牡丹,夹在新鲜木块间,盛开得那样丰硕、温婉;云朵柔美,握在木匠手里,似乎要飘飘然游走……我看得真切,聚精凝神,迈不动脚步,舍不得轻易入内。后退数十步,拉开距离,变换着角度打量、拍照,直到程先生的到来。
二落厝,除了荣膺榕城最大单体古建筑外,还有四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一是建在水塘之上;二是立体建筑;三是用料之大实属福州罕见;四是宅子有着十个大门,前后各一,左右各四,十门相围,浩荡气派。
宅内天井、游廊都铺着厚重奇长的毛面灰石板,四十八间房屋和两个厅堂都相隔一层两寸厚木板,凌空水面一米五高度之上,既隔绝潮湿,又可自然调解室内温度,冬暖夏凉。地板下的水塘里养着胡子鱼,此鱼喜黑暗,昼伏夜出,是消灭蚊卵的好手。据说数百年下来,这大厝里没怎么出现过蚊子。程家人居住湿地,化劣势为优势,摸索出如此生存之道。
我暗自思忖,这屋子下的水位该怎样控制?原来二落厝一进二进呈立体状,二进高于一进两层台阶,这就意味着有四十多公分的高度差。下雨时,屋下水位达到一进地面高度,就自然外流,流进排水沟,流出宅子,汇入门前的树兜河。
宅子立体建造,除了便于排出屋下水,还能引进阳光,照在二进阔深的厅堂里。冬日里,老人孩子在二进厅堂里闲坐玩耍,多半厅的阳光,亮灿灿、暖烘烘。宅子立体建造,还解决了平面大厝通风不良的问题。
擎天柱、通财石,是二落厝人至今津津乐道的话题和骄傲。擎天柱是房屋的柱子,高近九米,寓意着九九归一。游廊柱子是少见的方型,通直硕大,一人搂不住。柱础也奇巧,宛若旧旗人女子的鞋跟,小底细腰大方头,鲜明的清朝符号,引人遐想。方柱础和方柱子,兼具实用和美观,还能防长虫——蛇。湿地、田园,自然蛇虫较多,柱础和柱子呈方形,四棱突兀,阻挡蛇虫缠绕向上。
通财石,说的是游廊上的铺地石,厚度四十公分、长达六米,这在福州乃至整个闽地古建筑里,都不曾有。
那么问题来了,二落厝的一块块巨大铺地石,一根根粗长的擎天柱,是怎样运来的?原来是仰仗着这门前的树兜河。它连通闽江,从闽北山区顺着闽江而来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还在树兜河畔,挖出数量不少的大石条、大圆木,由此可见远年程家之阔绰。
有文字显示,程尔善曾是福州四大土财之一。关于程家突然暴富,后人口口相传,深信不疑,因为捡到了大量金子。
2017年8月8日上午,在得贵路口大樟树下同寿园里,一位琴亭村的95岁老人,向程先生讲述了他家先祖拾金子的故事始末。
话说程尔善勤劳顾家、聪明谨慎,为人极为和善。祖宗开创井门外湿地七十余载,传到他手上,田地鱼塘树木,有些积累,但他还是清晨下田,日落出田,路上手中不离粪筐。猪粪牛粪,是农家宝贝。一日大清早,程尔善像往常一样,赶在别人出门前,上路拾粪去田里。到了田头积粪池,他掀开一块盖板,准备倾倒粪筐时,突然发现粪坑一夜之间,快满了出来。他愣了愣,想到昨晚也没下雨,粪坑如何满涨起来?事出蹊跷,程尔善手持拾粪夹子,往粪坑里试探,触到了硬邦邦的东西。他努力夹起一块东西,黄澄澄、沉甸甸,定睛细瞧,是金子!程尔善心脏狂跳起来,这粪池,有四个八仙桌大呀!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便迅速盖好粪池盖板,依旧下田劳作。这块田地,与树兜河隔着一条石板路,一天时光像流水一样走过,不见谁来寻物。
晚上回到家,程尔善召集老婆及三个儿子,说赶快找出家里所有箩筐、扁担,备好独轮车,吃完饭就休息,半夜十分悄悄出门去粪坑挖金子。后半夜全家倾巢而出,手脚神速,捞的捞,挑的挑,运的运,天亮前捡拾完毕。满屋子的金子哟!关起门来,清洗干净。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程尔善及三个儿子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听这些财宝的来历。后来得知,是一支谋反队伍遭官府追剿,拉着军饷沿树兜河逃跑,跑到程家田头粪坑边时,弃掉军饷,轻装逃逸。那年头,官府不利,兵荒马乱,程尔善一家人丁兴旺,就此发达。盖三座大厝,置千亩良田,规模扩至北峰。今天还会听到程氏后人骄傲地说道:“凡是鸡叫能听到的地方,都是我家农田。”
三座大厝,二落厝尤为精美,为程尔善最喜爱的三儿子居住。三儿子也出息,多年寒窗苦读,使大厅升起了“文魁”鎏金匾额。
三百年来斗转星移,二落厝如暮年老人,养育了一代代儿女,擎起了一座华宇。如今,二落厝正在修缮,一榫一卯,一锤一锯,一笔一划,都犹如吟诵着史诗,延伸着文脉。
《福州晚报》(2022年12月11日 A07版 兰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