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吹横笛坐榕阴——陆游在福州及宁德
2022-12-1903-57-14来源:福州晚报

  作者:危砖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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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新影 林双伟/摄

  陆游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他人生的初登仕途是在宁德(宋时宁德县属福州)和福州。

  宁德主簿

  陆游早年丧父,又经历婚姻风波和科场失意,让他对社会动荡和生活处境更加敏感而又充满忧患意识。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冬,已经三十四岁的陆游“始出仕”,奉命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初登仕途,虽然职位不高,但对他很重要。

  陆游经浙江东阳、丽水、龙泉到福建浦城,再由浦城顺闽江而下,经福州、罗源前往宁德。路过罗源的时候,陆游发现一处苏舜元书法石刻,告诉县令作护栏加以保护。这说明,陆游不仅知道苏舜元书法的价值,而且在当时就有了保护历史文化遗迹的意识。

  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之兄,书法家,北宋名臣,曾任福建路提刑。福州鼓山灵源洞“忘归石”附近有记录苏舜元和蔡襄等人游览的摩崖石刻:“邵去华、苏才翁、郭世济、蔡君谟,庆历丙戌孟秋八日游灵源洞。”庆历丙戌即1046年,当时蔡襄任福州知州,蔡、苏二人过从甚密。苏舜元在福州的时候,为解决城中生活用水的问题,曾组织人力择地挖掘十二口水井,后人称之为“苏公井”,有的至今犹存(比如南营巷中)。有一次苏舜元巡视闽东,路过罗源走马岭,见路旁岩石光洁,挺喜欢,在那里歇了一会儿,提笔写下“才翁所赏树石”六个大字。

  陆游在罗源发现、保护苏舜元书法石刻之事,记载在他的《老学庵笔记》(卷四)里:“予为福州宁德县主簿,入郡,过罗源县走马岭,见荆棘中有崖石,刻‘树石’二大字,奇古可爱。即令从者薙除观之,乃‘才翁所赏树石’六字,盖苏舜元书也。因以告县令项膺服善,作栏楯护之云。”走马岭又称白塔岭,在罗源县白塔乡白塔村,是罗源古官道的一段。

  到宁德后,陆游忙于事务,诗作虽不多,却真实地记录了他当时的心情,如《出县》和《还县》。

  《出县》:

  匆匆簿领不堪论,出宿聊宽久客魂。

  稻垄牛行泥活活,野塘桥坏雨昏昏。

  槿篱护药才通径,竹笕分泉自遍村。

  归计未成留亦好,愁肠不用绕吴门。

  《还县》:

  霁色清和日已长,纶巾萧散意差强。

  飞飞鸥鹭陂塘绿,郁郁桑麻风露香。

  南陌东村初过社,轻装小队似还乡。

  哦诗忘却登车去,枉是人言作吏忙。

  这两首诗总体上充满了乡村气息。虽然诗中有“归计”“愁肠”“意差强”等语,流露些许客宦异乡的苦闷,但随着诗人深入田间地头,走村串户,接触百姓,亲近自然,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当地风情和乡野生机的喜爱和赞美。

  陆游在宁德时,与县尉朱孝闻(字景参)交好。陆游晚年有怀念朱孝闻的诗作《予初仕为宁德县主簿,而朱孝闻景参作尉,情好甚笃》(原题为《予初仕为宁德县主簿,而朱孝闻景参作尉,情好甚笃,后十余年景参下世,今又几四十年,忽梦见之若平生,觉而感叹不已》),诗中写道:

  白鹤峰前试吏时,尉曹诗酒乐新知。

  伤心忽入西窗梦,同在峬村折荔枝。

  白鹤峰,即宁德白鹤峰。峬村,是七都的俗称,这里遍植荔枝。陆游在诗中回忆了他与朱孝闻一同饮酒吟诗赏荔的情景,时隔五十年,岁月不饶人,往事与欢娱,宛如一场梦。

  《宁德县志》称陆游“任邑簿,有善政,百姓爱戴”。在宁德主簿任上,陆游虽然忙于诸多琐碎的事务,但压力不大,日子过得还算自在。他后来写过一首《绍兴中,予初仕为宁德主簿,与同官饮酒食蛎房甚乐》(原题为《绍兴中,予初仕为宁德主簿,与同官饮酒食蛎房甚乐,后五十年,有饷此味者,感叹有赋,酒海者,大劝杯,容一升,当时所尚也》),诗中写道:

  昔仕闽江日,民淳簿领闲。

  同寮飞酒海,小吏擘蚝山。

  梦境悠然逝,羸躯独尔顽。

  所嗟晨镜里,非复旧朱颜。

  人老了就会经常梦见年轻的时光。这也是陆游晚年的一首回忆诗,回忆了年轻时与同僚饮酒、食海蛎的情景,做梦一样,怀念点滴温情,感叹年老体衰、朱颜不再。

  福州决曹

  几个月后,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大概率是春夏间,陆游由宁德主簿调任福州决曹。决曹又名法曹,负责社会治安和案件审理。

  赴福州途中,他再次路过罗源,到访洞宫山,留下诗作《雨晴游洞宫山天庆观,坐间复雨》:

  近水松篁锁翠微,洞天宫殿对清晖。

  快晴似为酴醾计,急雨还妨燕子飞。

  道士昼闲丹灶冷,山童晓出药苗肥。

  拂床不用勤留客,我困文书自怕归。

  洞宫山,在罗源县东北。天庆观,在罗源县起步桥之北,唐天宝七年(748年)建。此诗开头写这里环境幽美,远离俗世。三、四句以自然物拟人之情态,天气的迅速转晴似乎专为酴醿(亦作“荼蘼”)花开放,急雨降临却也妨碍了燕子的飞翔。五、六句写到道观生活的日常。最后写到,不必那么殷勤地拂拭床榻来留我居住,我本来就已经厌倦了公文的困扰,自然是怕回城里去。这表达了陆游超脱俗事、陶然山水的愿望。

  陆游在福州任上留下了一些重要诗作,如《登子城新楼遍至西园池亭》:

  狂夫无计奈狂何,何况登临逸兴多。

  千叠雪山连滴博,一支春水入摩诃。

  吟余骑省霜侵鬓,钓罢玄真雨满蓑。

  逐虏榆关期尚远,不妨随处得婆娑。

  子城:晋太康三年(282年)郡守严高所建,北宋太守程师孟在此基础上进行修建,在城上设有九楼,所谓“新楼”,就是宋时新建的。西园:官家园林,又称“州西园”,在当时的福州府衙西边。

  陆游在诗中自称“狂夫”,遥想滴博边关,重重雪山与它相连;眼前则是一江春水,径直流向更加广阔的地方;吟读了《骑省集》之类的著作,头发就渐渐花白了;苦修悟道之后,雨水已经淋湿了蓑衣……诗人到哪里都不忘“逐虏”大计,不忘边疆战事,这是他终生的心结。即使是登上福州子城新楼,游西园,置身池亭雅地,也不例外。而这里的“不妨随处得婆娑”,只是他自我安慰般的无奈表述。

  客中多病废登临,闻说南台试一寻。

  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

  寺楼钟鼓催昏晓,墟落烟云自古今。

  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阴。

  这是陆游在福州写的《度浮桥至南台》,被钱钟书选入《宋诗选注》里,可见钱钟书颇为看重它。钱钟书以为“这首是陆游做福州宁德主簿时所作”,于北山《陆游年谱》则认为陆游“度浮桥游南台江”是在1159年来到福州后所作,这里依《陆游年谱》之说。

  南台:福州南台岛。九轨:轨是指车子两轮之间的距离,九轨引申为车轮滚过后留下的痕迹,这里即指道路。钱钟书《宋诗选注》说,“九轨”句写浮桥的用途,“千艘”句写浮桥的形体。白发:诗人说自己正当盛年却已生白发。

  客居福州,经常生病,本已放弃游览雅兴,但听说南台那个地方不错,便决定试着去探寻一番。走过闽江的浮桥,只觉得道路是在怒涛上缓慢延伸,无数船只被紧紧地系在大江中间,连接着两岸。南台的寺庙里,有钟鼓之声,似乎在催促着傍晚和清晨的轮回,许多村落,从古至今就在这一片烟云之中。虽然头上白发已生,但今天豪气勃发,来此地游览一番,歇息的时候,暂且坐在榕阴下,饮一点酒,吹响心爱的横笛。

  这首《度浮桥至南台》是陆游任职福州最重要的作品,为我们再现了南宋时福州城南闽江的波涛汹涌,以及江上浮桥的壮观,那时江面比现在要宽阔得多。而“白发未除豪气在”,既指诗人此次去南台是一次豪气勃发的游览,又暗含诗人抗敌报国壮心不已的意思。

  陆游所经过的通往南台的浮桥,是福州闽江南北的交通要道,后来这里修了石桥,叫万寿桥,成为今解放大桥的前身。

  有一次,陆游在宁德的前同事朱孝闻来福州相聚,他们相会于北岭。陆游有词《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云:

  西风挟雨声翻浪,恰洗尽,黄茅瘴。老惯人间齐得丧。千岩高卧,五湖归棹,替却凌烟像。

  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建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

  北岭,在福州往宁德的途中。蛮江,这里指闽江。此词开头写秋风秋雨终于洗尽暑热和瘴气。“老惯人间齐得丧”,是说人老了自然就会把事情看平淡,得与失都一样。“千岩高卧”几句,表达了寄情山水、放下激越的心思。最后说,你将来得了功名和富贵啊,可不要忘了老朋友,要记得我们曾在闽江之上、北岭僧舍,一起饮酒赏荔。朋友之间毫无芥蒂的豪爽,跃然纸上。小槽,是压酒的器具。红酒,当为福建产的红酒。

  多年以后,陆游在《道院杂兴》组诗中追忆道:“北岭空思擘晚红。”并自注曰:“北岭在福州。予少时与友人朱景参会岭下僧舍,时秋晚,荔子独晚红在。”他在北岭遇见晚红的荔枝,即《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所说“晚香丹荔”。也可见,此次与朱孝闻的北岭之行,已经在陆游的记忆里留下很深的痕迹。

  航海豪情

  陆游在福州的这年夏秋间,有过航海之举,据说他乘舟到了闽江口琅岐岛海域。其《航海》诗云:

  我不如列子,神游御天风;

  尚应似安石,悠然云海中。

  卧看十幅蒲,弯弯若张弓。

  潮来涌银山,忽复磨青铜。

  饥鹘掠船舷,大鱼舞虚空。

  流落何足道,豪气荡肺胸。

  歌罢海动色,诗成天改容。

  行矣跨鹏背,弭节蓬莱宫。

  这是陆游诗作中首次写到大海的篇章。“流落何足道,豪气荡肺胸。歌罢海动色,诗成天改容。行矣跨鹏背,弭节蓬莱宫。”气象阔大,豪气勃发,汪洋恣肆,自由浪漫。海天为之动容,诗意由此飞翔。

  在海上,他遭遇了雷雨天气,又作诗《海中醉题,时雷雨初霁,天水相接也》云:

  羁游那复恨,奇观有南溟。

  浪蹴半空白,天浮无尽青。

  吐吞交日月,澒洞战雷霆。

  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

  航海壮举,让陆游胸怀壮阔,豪气纵横。“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胸肺激荡,物我相合。

  多年以后,他又在《步出万里桥门至江上》中写道:“……常忆航巨海,银山卷涛头。一日新雨霁,微茫见流求……”又在《感昔》中写道:“行年三十忆南游,稳驾沧溟万斛舟。常记早秋雷雨霁,柁师指点说流求。”这两首诗都不是在福州写的,却写到他在福州的航海经历。这是深切的回忆和岁月的追溯。其中提到的“流求”,即今天的琉球群岛。陆游在《步出万里桥门至江上》的自注里说:“在福州泛海,东望见流求国。”

  陆游到福州任职的第二年(1160年)正月,即奉召北归。途经浙江东阳时,他在《东阳观酴醾》中写道:“福州正月把离杯,已见酴醾压架开。吴地春寒花渐晚,北归一路摘香来。”诗中点明离开福州是在正月。

  此次离闽后,直到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才获得机会再次入闽,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但不是来福州,而是赴建安(今建瓯)任所。次年秋,奉诏离任。

  《福州晚报》(2022年12月16日 A15版 闽海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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