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小英
前面的话:2023年3月23日,陈可钧、陈与年、黄展云的后人在福州五四路的一间办公室,围坐一起,向笔者忆述英烈先辈事迹。“黄花岗72烈士”中有10位来自福州:陈与燊、陈更新、林觉民、林尹民、林文、方声洞、陈可钧、冯超骧、刘元栋和刘六符,他们被称为“福州十杰”。其中,陈可钧、陈与燊为同宗叔侄。
在4月27日前夕,谨以此文纪念黄花岗起义112年。
陈可钧
陈与燊
112年前的今天,辛亥年三月的风在广州城穿梭。旧历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五时半,总督衙门附近响起枪声。革命志士的身躯倒下,撞得大清王朝千疮百孔的大门砰然作响。
两个臂缠白巾的青年受重伤而就擒。陈可钧和陈与燊都是二十三岁,福建侯官(今福州)人。他们是同志,也是叔侄。陈与燊的父亲是陈可钧的哥哥。
陈可钧,字希吾、少若,从留下的照片上看,可谓貌皙而曜,目光如水。此时他身有多处创伤,鲜血殷衣,却毫无惧色。清吏言:“一个白面书生,何苦为逆以自残。”陈可钧朗声叱:“尔以此举为壮士辱耶!事之不成,天也。然只唤醒同胞,继志而起,愿足矣,尔等利禄熏心,血液已冷,宁足知此!”说得清吏深愧。
陈与燊,字愈心,此时样子有些可怖。本就口大高鼻,肤黑目炯,令人望而生畏,攻战中不幸左目中弹,面目全非,但射出的目光凛烈。
现年70岁的陈人健是陈可钧的嫡孙,他回忆说:“奶奶总是跟我们说,我们家有两位烈士,一个在南后街,一个在北后街。”住南后街的是陈可钧,1911年4月29日(旧历四月初一),在广州大码头,他言笑自若,引项就刃。住北后街的是陈与燊,5月1日(旧历四月初三),在同一个地点,他挺立不跪,容色恬然赴死。
就义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中会不会掠过对方的身影?
陈氏祖籍河南新安。陈可钧祖父在陕西三原县、扶风县做过县令。陈可钧母亲的老家是福州仓山黄家,所以举家南迁回福州。
1888年,陈可钧与陈与燊出生。陈氏辈分次序以“业可与人同”取名,虽同年,但陈与燊要叫陈可钧“叔叔”。这年国事纷乱,康有为第一次上书光绪帝,吁请变法,挽救国家危亡。
陈可钧幼失父母,取别字“少若”,是为了怀念父亲“心若”。他由姐姐带大,尽管家世艰难,备尝苦厄,长大后,气度却闲雅明敏,而且性慈,“闻贫民疾苦呻吟之声,辄恻然动容”。
陈与燊也很孤零,是家中独子,母亲萨氏很早去世,由父亲抚养教读。他秉性聪明,读书过目成诵,作文下笔敏捷。陈与燊与堂兄陈与年亲密,常住其家。陈与年,又名寿凡,字小舫,1877年生,其妻黄珊珂乃革命家黄展云的嫡堂妹,后来任福建省政府代秘书长,法学译著颇丰。陈与年的母亲,也是陈与燊的婶婶,曾感慨地对家人说:“陈与燊幼年胆子很小,我们杀鸡,滴下鸡血,他都害怕。长大了,他敢拿枪起义!”
三坊七巷的文儒坊“蒙学堂”,由林白水、黄展云、黄翼云等人创办,有“福州近代革命民主志士的摇篮”之称,走出了一批反清民主革命志士。陈与年在“蒙学堂”做教员,或许是这个缘故,陈与燊、陈可钧也都在里面接受启蒙。不久,黄展云、黄翼云将“蒙学堂”变身进步学校侯官高等小学。
陈可钧和陈与燊同窗共砚,两个孤独的灵魂性情相投。更为高兴的是,它们遇到了生命中另一个重要伙伴陈更新。陈更新,字铸三、耿星,侯官人,比他们小两岁,生性聪慧。他也是幼时父母病故,赖姐资助,孤身自立,历尽艰辛。三陈一见契合,从此往来甚密,成刎颈之交,号称“陈氏三杰”。
他们性格不大同。陈可钧冷静务实,不轻谈国事,众人议论蜂起,他总是讷讷少言。别人笑他,他回应,“大言者少成事,诚欲救国者,惟有实事求是,为恳切之规画,徒作空言无益也。”
陈与燊则如同他的名字——燊、愈心——心中充满炽烈的激情,这点尤表现在演讲口才。1902年,法国人来闽拟设福建矿务局,开采邵武、建宁、汀州三府矿产,开采权为50年。民众集会反对,陈与燊仅14岁,率先上台,讲到丧失主权的后果,不禁失声痛哭。此议在民愤之下未逞。日俄战争后,传闻清政府“割闽易辽”,福州各界为此在仓角头观我小学集会,陈与燊也是登台慷慨陈词,观点中肯,声泪俱下,听众无不动容。
陈与燊从侯官高等小学毕业后,学校推荐入全闽高等学堂,但他考卷字里行间含有革命之语,未被录取。他转而入报界,撰文立说,宣传革命。不久报纸被查封。陈可钧则随做官的伯父到陕西,就读于陕西大学堂。
1905年,黄展云带着一批学生到日本留学,并加入同盟会,陈可钧与陈与燊在内。不久他们因抗议日本文部省颁布《清国留日学生取缔规则》而归国。陈可钧次年再赴日,两年后毕业,继续在正则英语学校高等科研习西方文学。他一直很想进帝国大学工科深造,因体弱而未成。陈与燊1908年再赴日,入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其父这时已病逝,家境贫寒,学费由其舅父萨镇冰每月补助二十五金。他生活勤俭,译书补贴开支,绝不进娱乐场所,废寝忘食研究法理,人称“法学士”。
在日期间,陈可钧和陈与燊常见面,忧喜与共,还都计划过“暗杀行动”。陈可钧赴北京刺杀摄政王载沣未成功,陈与燊准备北上伺机刺杀出卖主权的清朝官员盛宣怀也未果。
1911年春,得知孙中山将在广州发动起义,陈可钧立即离日赴港。这次起义参加者以闽籍居多,他勉励乡人:“事起,我等倘不当先争死,匪特无以对我明季抗虏之诸先烈,抑亦无见吾闽助资之华侨也。”他担忧走漏风声,但心志坚定:“特吾辈至此,义无反顾,终当冒险行耳。”后来果然有叛徒泄密。
陈与燊也毅然束装就道,置毕业在即而不顾,而且悉焚旧稿,弃售杂物,以充旅费。和陈可钧一样,陈与燊体质也弱,闽籍同盟会诸友劝其留在香港,不必往广州。由桂林来港的陈更新更是极力劝阻。陈与燊不听,说:“事若不成,诸君死,我何忍独生?现战亦死,不战亦死,天下岂有不战而死束手待缚的壮士。”
参加起义前,他们都留下了绝命书,可惜未能保留下来。陈与燊未成家,信寄给嫡堂兄,用一张大厚纸写成,文辞哀感动人。有一封他在日本寄给老师黄翼云的信保留下来了。信中说了他的状况,“发仍蓬,肩仍耸,背仍驼,行仍彳亍,饭仍流汗,睡仍呶呶语,旧态一无所改”,并详述了“剪发”情节:“历七礼拜忘剪其发,蓬然之状愈甚。邻家童子至,称为女子。”“以是种种之故,日昨花费二百文剪之,仅留三分。而邻家童子又以为太短,目之为和尚,真可谓进退两难矣,一笑!”男子头发长短在清朝乃重要象征,信中大半言此,看得出他精神苦闷,又无可奈何。
“莫为时光伤马齿,共看火色起鸢肩。沧桑有变心难易,依旧冰清于石坚。”这是陈更新诗作《夜半与诸友饮归有感》所写。他们在一起喝酒,一起执臂前行,“不要为时光流逝、年龄增长而悲伤啊,不管世事如何,我们的心志如冰清石坚。”
辛亥年三月的风,将他们卷到广州城。那天已近傍晚,天色低沉,攻总督府,陈可钧与陈与燊被冲散,陈更新只看见陈与燊,但是到第二天早晨,他们也失去联系。
“人生赴死仅两途,泰山鸿毛。”旧历四月初三,陈与燊和陈更新仰天大笑,同赴刑场。陈可钧先两天已就义。他们在天相聚。
那时,陈可钧的独子陈毓琦(原名陈与琼)仅3岁。陈与燊未婚无子,陈与年将二子陈人荘过继给他为嗣。
往事忽忽,历史的细节很多寻不见了。烈士生前干的是秘密之事,起义前,所有文稿纸片烧尽,连片言只语都不存。他们就是要让人“一无所知”。今天的我们连陈可钧与陈与燊的生日,也无法确知。他们想创造历史,而非留下历史。
陈可钧与陈与燊,是亲戚,是同学,是同志,也是知己,是彼此的力量,彼此的承担——就像歃血指心的誓言:“我辈所志,君若不为,我当杀君;我若不为,君当杀我。宗旨既定,盟誓既立,海枯石烂,无改也。”性命是可以让对方拿的。
1888-1911,陈可钧和陈与燊的生命注解。他们是一道闪电,划破长夜。
《福州日报》(2023年4月18日 005版 闽江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