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左海之滨,群贤毕至,胜友如云。如今的有福之州正汇聚着世界的目光,吸引往来者的驻足。从这里出发,敢闯敢拼的福州人走上更广阔的舞台闯出了一片天,在各处留下属于他们的精彩印记;来此处相聚,越来越多行业精英、名家翘楚慕名而至,尽览榕城山水风光,点赞发展成就。
往来皆是客。即日起,本报开设“左海会客厅”栏目,将对话从福州走出的各领域有影响力的人物,聆听他们走南闯北、激情燃烧的奋斗故事,共品他们的人生感悟;或邀来榕的专家学者、各界大咖,聚焦经济社会热点话题,以专业定位、独特视角,献策福州发展,洞察行业前沿,传递真知灼见。
谢冕回到长乐江田镇谢氏宗祠与乡亲们交谈。(遇见长乐供图)
本期嘉宾
谢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著名当代文学研究学者,新诗理论家、批评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顾问。20世纪80年代初,谢冕率先发表《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为现代诗辩护,并始终站在当代诗歌评论前沿,关注诗歌的健康发展,被视为中国新诗的领航者、推动者、见证者。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这些脍炙人口的朦胧诗,曾被斥为“古怪诗”,它们的兴起和一个人联系在一起。1980年,在朦胧诗支持者寥若晨星时,北大中文系教授谢冕发文大力声援朦胧派,主张对其“适当的容忍和宽宏”,推动了中国新诗的发展,谢冕也被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
“学海浩荡,我所能掬于手中的,只是其中的一勺。”从爱诗、写诗,转而研究诗,谢冕将自己的一生投入到诗歌研究中。近日,记者在谢冕北京昌平的家中专访了91岁的他,了解这位从三坊七巷走出的福州文艺家的“诗意人生”。
故园旧忆 花落有声
谢冕关于故乡的记忆是从坊巷开始的。天井内,母亲弯着腰,在阴影里使劲搓洗衣物。在幼时的谢冕看来,“院落很大、墙很高,午后很静,静得花落都有声音,依稀还有蝉鸣声、搓洗衣物声。”那是谢冕灰暗童年中难得的温馨。游子忆慈母,多是忙碌操持的身影。“我们每年过年要穿新衣、戴新帽,这可把母亲愁坏了,夜里头挑着灯拆拆补补,把大的衣服拆了给小的,到大年初一全家光光鲜鲜。”母亲一生孕育8名子女,识字不多,却在言传身教中教会了谢冕勤勉坚韧、温和向善和尊重文化。
谢冕出生于长乐书香望族。民国初年,祖父谢友兰率全家从长乐江田镇樟坂村搬到福州,在福州南关一带开店。父亲谢应时在英华中学念书,曾出过旧体诗集,谢冕出生在郎官巷(或为安民巷)。
遍地苦难、动乱频仍的年代,米炊尚难以为继,平静的书桌更不可得。谢冕小学阶段曾辗转于化民小学、独青小学、仓山中心小学,或为避难,或为学费。这段捉襟见肘的岁月谢冕用小诗记录了下来:今天,母亲对着米缸哭了,米缸又空了。
困难迫人早慧,谢冕常常为交不出学费、郊游的路费,穿着破衣裳而苦恼,文学和诗歌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将巴金和冰心视为文学的领路人,“《家》和《寄小读者》,是我童年挚爱的两本书,前者教我抗争,后者启我爱心。”他尤其喜欢读诗,学着写诗,悄悄做着诗人的梦。
在恩师李兆雄的支持下,谢冕得以减免部分学费进入三一中学(今福州外国语学校)。当时学费要以百斤大米计,家里变卖铜器、妆奁支持谢冕读完了初中。他开始展露文学天赋,一篇优秀的课堂作文《公园之秋》被登在当时福建最大的一家报刊上。
高一下学期,解放军进入福州,为了不惊扰群众,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就地和衣而睡。这一幕让少年心向光明,决心投身军戎:“我觉得应该支援部队,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追求进步。”第一天部队开拔南下福清,几十公里的路途,谢冕的双脚磨出了水泡,含着泪走到驻地。六年部队生涯教会了谢冕服从纪律和忍耐,他的温和宽厚有了铠甲,足够坚强应对今后岁月里的一次次风暴。
1955年,谢冕复员参加高考。他填报了三个志愿,都是北大。三四个月后,他如愿以偿来到未名湖畔。
谢冕参观长乐冰心文学馆。郑黎明摄
谢冕探访祖居地长乐鹤上。郑黎明摄
未名湖畔 骏马飞驰
“我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研究诗歌。诗歌,也只研究了现代诗。”70余年来,谢冕始终凝望、追寻、守护着中国新诗的发展,以严肃的文学批评“肩起中国新诗的闸门”。
初来北大,谢冕热切地写下“1956年骑着骏马飞奔而来”。北大的土壤培养着他自由独立的精神、兼容并包的学术态度、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促使他走上了由诗歌爱好者到研究者的学术之路。时至今日,谢冕最认可的身份依然是“北大人”。
“幼时爱诗,进而学诗、写诗;又因写诗不成,而后自觉关闭成为诗人的通道,转而研究诗”,谢冕自述,因为热爱,他一腔赤诚,甘愿做诗歌的义工。
20世纪80年代,以舒婷、北岛、顾城为代表的朦胧派兴起,被斥为“古怪、看不懂”。1980年,谢冕在《光明日报》发表《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坚定地支持朦胧诗,引发了关于新诗潮的广泛讨论。谈及这场著名的学术之争,谢冕初心不变,“我只认诗,不认人,我也不站在哪个流派。好诗是不论主义的。诗如其人,看诗足够了”。
谢冕对好诗的标准就是感动人。他为朦胧派发声,也为素不相识的爱好者写的诗击节赞叹。在他看来,《神女峰》的艺术价值要高于广为人知的《致橡树》,“‘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是舒婷最好的诗,传达了一个时代的声音”。
谢冕念书时,北大只有现代文学,从五四运动讲到丁玲、赵树理就结束了,当代文学只作为其“后缀”。到谢冕执教时,他认为当代文学的历史、作品的数量足以成为独立学科,遂和同事牵头成立北大当代文学教研室。1980年,北大建立了中国当代文学方向第一个博士点,谢冕作为第一位博士生导师,先后培养出十余届硕士、博士及博士后。谢冕还在北大首创“批评家周末”,以学术沙龙的形式定期研讨中国文学和文化的重大或热点问题,十年间,培养出一大批年轻的文学研究和批评人才。
1980年底,《诗探索》创刊号出版,谢冕担任主编,这份刊物见证40余年诗坛所有的思潮和现象。中国新诗百年之际,他先后主编《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总论》,皇皇16卷巨著,近1000万字。
谢冕自认,“研究中国新诗,我有发言权。我的发言权是用大量的阅读、积累、辨析和思考换来的,因为我学过、思过、辨析过,故我敢于判断,也敢于立论。”
在谢冕客厅的茶几上,各种文学期刊随意堆叠着,看得出主人常常翻阅——他依然密切地关注当前诗歌创作、文艺批评的现状。
2022年,在北大举行的中国新诗研究国际研讨会上,谢冕提出了新诗“百年和解”,继续执旗呐喊。他提出,新诗走过百年,“诗言志”的传统一直没变。“李白的诗,就是唐朝的当代诗,我们今天写诗,和李白没有不同。我因此提出‘百年和解,一个传统’。”
谢冕在北京家中接受本报记者专访。陈贝茜摄
烟台山下 归来少年
2022年,谢冕经历了一次换骨手术,在病榻中写下《换骨记》《学步记》《登楼记》。“我要用更加健康的身体与想念我、惦记我的亲朋好友把酒重聚”,他以极大的毅力恢复了健康,并勉励亲友,“永别忧伤,为往事干杯”。
康复期间,在好友洪子诚等人筹备下,谢冕接连出版诗集《爱简》、散文《觅食记》,学界泰斗“老顽童”的一面被人所熟知——他爱美酒美食、美景美文,对生活中一切美好都保持着挚爱之心。
觅食如觅诗,都需要一颗“诗心”捕捉。在记录和美食的一次次邂逅中,他写人间百味,也写世间万象,“该咸不咸不吃,该甜不甜不吃,该油不油不吃”,不讲排场,唯求够味,对美食的追求透露出九旬赤子快意人生的情怀。
在京定居数十年,谢冕的福州菜“基因”仍时时地被唤醒,“闽都双绝”鱼丸和肉燕不时勾起他的乡愁。学生孟繁华回忆20世纪80年代中期,谢冕出差到福州,买了热腾腾的鱼丸站在街头悠然自得地吃起来。福州的春卷、海蛎饼、光饼、虾酥、线面他如数家珍,对福州菜取自本味、讲求本色的烹饪方式也尤为赞赏,认为是“食物足味”的表现。
谢冕还在写,每天一点,慢慢地写。离休后他过上了“喝点小酒、写写文章”的日子,看到记者来访,谢冕逐一记下了到访者的姓名,这源于他多年养成的写日记的习惯。几十年间,不知不觉,他著述的研究文章、散文,诗歌和日记已达900余万字。
今年6月,在学生朋友的陪同下,谢冕飞回念兹在兹的故乡,接洽《谢冕文存》出版事宜,这部书将收录他迄今全部学术成果、个人散文作品、访谈录、作品札记及具有史料价值的日记。回到北京没多久,谢冕又在计划下一次的福州之行。福州外国语学校筹备在沈绍安“兰记”脱胎漆器店举办谢冕文学成就展。
暮年之际,谢冕希望以个人之力为提升闽都文化影响力作一些贡献,“五口通商以来,福州就是文化交流的前沿,这个传统应恢复起来,我想通过我个人和学生的关系,将更多文艺界人士、更多诗歌交流活动引入福州,打造福州的‘文化客厅’。”
沈绍安的“兰记”位于塔亭路53号,过梅坞路口步行不远,便是麦顶小学;左转至立新路、公园路是福州外国语学校,在麦顶小学对面,1945年由福州乡贤黄展云后代捐建的鲁贻图书馆(今为仓山区文联所在地),曾记录着谢冕流连文学世界的幸福时光。
“读书人是世间幸福人,因为他除了拥有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拥有另一个更为浩瀚也更为丰富的世界。”谢冕年少时,这间突然冒出的漂亮洋楼,不仅藏书免费借阅,在福州的酷暑中唯有此处凉风习习,谢冕经常呼朋在此读书阅报,躲避烈日炙烤。文学以她的慷慨庇护着虔诚的朝圣者,纯真的“诗心”或许就在这种下。
出走半生,万里归来仍少年。谈起诗歌,91岁的谢冕眼神依然清澈明亮。
1983年底,冰心和郭风、何为、舒婷、谢冕(左一)等人交流。(遇见长乐供图)
谢冕重返母校原三一中学。(福州外国语学校供图)
(本报记者 朱榕)
《福州日报》(2023年11月15日 008版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