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翘
每年农历七月七夕,是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鹊桥的日子,俗称“七夕”。福州“七夕”习俗,如黄仲昭《八闽通志》所载:“是夜,儿女罗酒果于庭,祝牛、女二星,瞻拜以乞巧。”又如乾隆《福州府志》所载:“妇女陈瓜果七盘,茗碗炉香各七数,用针七条,取绣线于焚楮光(楮,即纸钱。宋、金、元时发行的纸币,多用楮皮纸制成,故名。焚楮光,即烧纸钱所发出的微弱的光)中伏地,俄顷穿之,以能否夸得巧之多寡。又取小蟢子盛于盒中,平明启视,以成茧为得巧之验。”
福州七夕,除了乞巧节俗,还有一项特殊节俗,称“分豆结缘”,即将蚕豆或煮或炒后,在邻里之间相互馈赠,以消除前愆,使家人和顺,亲友和气,邻里和睦。七夕分豆,儿童尤兴趣,家人也多备蚕豆,让孩子们互赠。他们间有过矛盾口角的,此时还会彼此拉钩,郑重地做个“结缘礼”。
一
乾隆《福建通志》曾载,“福州府”的“菽”(豆类),“大者有黄黑二色,小者有绿赤白黑斑数色,又有豌豆、豇豆、蚕豆、虎爪豆、羊角豆、刀豆及黑白扁豆”。如此众多的豆类品种,为何“分豆结缘”一定要用蚕豆呢?
《益部方物畧记》将蚕豆称为“佛豆”,这是蚕豆很重要的一个别名。佛豆,显示其与佛教关联而有佛性。蚕豆又是如何具备佛性的呢?应与佛教的风俗有关。农历四月初八,是佛教纪念释迦牟尼诞辰的日子,称为“浴佛节”。作为一种社会风俗,“浴佛”源自古印度,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国,这一习俗也随之传入汉地。浴佛节中有一项活动,叫“舍豆结缘”。简单地说,便是在平时拈豆念佛,念一声佛,就拈一粒豆,然后把念过佛的豆收藏好;到了浴佛节这天,就把存了一年的“佛豆”煮熟,拿去遍舍他人,这样彼此就可以结缘了。
“拈”,本义是“用指取物”。黄豆、青豆、绿豆、黑豆等豆类一般都在每年的农历六七月(公历7、8月)成熟,对于这些小个豆类,我国农民早就创造出其较为先进的农具——连枷,用于谷、豆等的脱粒。准确地说,黄豆、青豆、绿豆、黑豆等豆之脱粒,不用手“拈”。而蚕豆“豆荚状如老蚕”,“豆粒甚大而坚”,但其豆荚易溃烂。现在市场上卖的鲜蚕豆,多带豆荚售卖,存放数天,豆荚就开始发黑溃烂,不仅卖相不好,且发黑溃烂很快蔓延至豆粒,如不及时将豆粒从荚中剥出,就失去食用价值,所以蚕豆必须“拈”。也唯有经过“拈”而不带荚的蚕豆,才能晾晒保存,才能用以“舍豆结缘”。
“结缘”一词,始见于佛教。在佛教看来,造立寺塔道观、刻印经书而喜舍财物,称为结缘。人与人之间,以欢喜心相见,互相招呼,也可称结缘。佛教结缘,在于四月初八,而福州七夕的结缘在七夕,两者时序上的不同,颇为费解。
二
福州七夕“分豆结缘”始于何时,没有明确的历史记载。其缘起,民间大致有4种解释。
其一是以蚕豆关联牛郎织女故事,“‘蚕’为‘天上之虫’,是由织女带到人间的”。
其二是“各家各户分食蚕豆,谓之‘咬鬼头’,取驱邪的意思”。中国岁时节俗中,“咬鬼头”仅见于白族。云南云龙白族端午节习俗中,就有“咬鬼头”。端午节家家必须炒一锅蚕豆,令老老少少咬着吃,称为“咬鬼头”,并说吃过之后就不会被鬼缠身……至于咬鬼头,即吃炒蚕豆习俗,很可能是七月半除虫(烧嘴巴)做法的衍生、发展。端午的主要内容和目的,就是祛邪驱魔除害消灾,保护人畜、家宅和财产安全。将吃蚕豆称作“咬鬼头”,这个鬼,应是邪恶灾害的元凶,因此必须狠狠地咬烂它的头,吞噬之,灭绝之,从根本上求得全家平安祥和,人寿年丰。
其三为谐音说。说福州方言中“蚕豆”的“蚕”与缠绵的“缠”谐音,或说福州话称蚕豆为“田豆”,而“‘田’与‘缠’谐音”的缘故,因而只选“蚕豆”结缘。在福州话中,“蚕”与“田”是谐音,但“蚕”“田”与“缠”并不谐音,此说实属不谙福州方言者之说,不能令人信服。
其四,将蚕豆与清乾隆年间福州知府李拔关联,称“李拔在任上提倡广种田埂豆(一说为蚕豆),收成恰在七夕之前,于是乡间邻里便以蚕豆相馈来增进感情”。李拔(1713—1775)是四川犍为人,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乾隆二十四年(1759)春,由楚北郡丞升福宁知府。翌年,调任福州知府。在福州3年中,他为百姓平反讼狱,擘画井疆,教民种桑、养蚕、种树、播谷、种棉、织布、兴修水利、禁止奇衰,后因丁母忧回籍,离榕后,福州士民作“郡守李公去思碑”以彰之纪念之。然而,在李拔的所有著作以及当时福州文献中,找不到他在福州倡种蚕豆的明确记载,而且福州种蚕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比清朝更早的时期。明黄仲昭《八闽通志》所记载的豆类中,就已有蚕豆。
三
江南地区七夕妇女“陈瓜果于庭院内,敬牛郎织女,并作‘乞巧会’,向织女乞求智巧”的方式,早在南朝就已形成。南宋都城临安七夕节晚上,“倾城的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以红鸡、果食、时新果品互相馈送”。
南宋福州七夕,已然形成“彩楼乞巧知多少,直至更阑漏欲终”的盛况。明代福州,依然保持着“儿女罗酒果于庭,祝牛女二星,瞻拜以乞巧”之旧制。乾隆年间,有“妇女陈瓜果七盘,茗碗炉香各七数”。这种以“七”为数的供果,发展到民国,被人“用果置茶中,或鲜或干共七件”,制作“七夕茶”。道光年间,供果有了变化。如刘萃奎《福州竹枝词》所云:“近时却少陈瓜果,蚕豆堆盘泥结缘。”这种变化,也是李彦章《载酒堂集》诗中所注:“吾乡福州七夕,亲故各以瓜果蚕豆相馈遗,谓之‘结缘’。”民国时闽侯乡间依然保持着“用果置茶中,或鲜或干共七件”,制作“七夕茶”的习俗,但只是用于“祭七星奶”,由此可见此时福州的七夕,妇女乞巧已然淡化。而“童子以瓜果作乞巧会”“学童各奉茶语书馆相啖”和“家家供瓜果蚕豆,并互相赠送,谓可结缘”开始占据七夕结缘活动的主体,蚕豆自然也逐渐随之进入福州的七夕结缘活动。
清代福州文人陈庚焕(1757—1820),字道由,一字惕园,长乐人,祖居福州鳌峰坊。嘉庆三年(1798)后,他在乡里任教,广泛浏览诸史,对古人的“嘉言懿行”认真记叙,身体力行,尤留心闽中文献,著有《童子摭谈》1卷、《崇德同心录》2卷、《惕园初稿》17卷行世。他见“闽七夕不闻乞巧者,而儿童以蚕豆相遗,谓之‘结缘’”,认为“结缘”之名,“其取义厚,固宜入七夕诗料.惜未有收之者”,从而慨然而作《结缘行》长诗一首:“闽人本多拙,未乞天孙巧。闽人本多情,豆为结缘煼。晨兴十万灶,爆咤喧辰卯。互相投儿曹,噬嗑哪厌饱。蚕豆煼益坚,蚕丝善相绞。旧俗良古风,俯仰我心搅……天真孰未漓,爱此群儿姣。遗我豆盈掬,缺齿努力咬。愿儿多善缘,相与追管鲍。覆雨与翻云,慎勿学此獠。天上闻云间,人间多漆醪。醇风旦暮还,颓俗讵能挠。”
然而,20世纪70年代,福州民俗学家萨伯森先生却看到:“吾州旧习,七夕,儿童分豆结缘,今已革矣。”邻里节,是关于邻居之间的一个节日,以促进邻里和谐、推动邻居之间的互动、倡导互帮互助为活动主旨,在国际社会上早有传统,当时称“邻居节”。福州民俗专家方炳桂先生曾倡议将七夕定为福州的“邻里节”。他的倡议得到市委文明办和广大市民的支持,2006年开始,福州市将“七夕”定为“邻里节”,至今已经18年。愿我们的邻里节,重新焕发出陈庚焕笔下“晨兴十万灶,爆咤喧辰卯”的风采;愿我们的孩子“天真孰未漓”,“相与追管鲍”。
《福州晚报》(2024年8月4日 A06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