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祖荣 谢心妍
林之奇(1112—1176年),字少颖,号拙斋,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南宋理学名家,德才兼备,世称“三山先生”。一生皓首穷经,笃学不倦,吕本中、朱熹等名扬后世的大学者都对其称赞有加。吕本中谓之:“城中几万户,所识一林子。蓊然众木中,见此真杞梓。”可谓独秀于林。
林之奇的治学与教育之道,为时所重。昔时,衣锦坊西曾有拙斋祠,即林之奇与弟子吕祖谦讲学的拙斋书院。后人于书院旧址建祠祀奉,号拙斋祠,又因林之奇谥文昭,称林文昭祠,今已不存。此前受邀参与福建省“八闽教育名家”系列丛书的编撰,负责林之奇等人教育思想与事迹的撰写。编撰之余,撰得小文,概明三山先生治学、教育之道。
林之奇以学问名世,对于《尚书》的理解受到世人的极大赞誉。他撰有《尚书全解》一书,以传圣贤之心和文脉为宗旨,博采众儒之所长,探寻圣人立言之大义。在宋代经学脉络中,《尚书全解》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对于前儒学说客观评价,对于后世今古文《尚书》疑辨、以理学解读《尚书》等见解又有重要影响。
理学名家朱熹对林之奇也极为推崇。南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初入仕途的朱熹在赴同安主簿任时途经福州,拜访林之奇,与之谈论《尚书》之学。朱熹认为,在他所接触的研究《尚书》的学者中,“惟三山林少颖,向某说得最好”。后来朱熹委托蔡沈编《书集传》,林之奇的《尚书全解》也被列为重要参考书。
《尚书全解》能得朱熹如此肯定,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呢?“慎”“疑”二字,尤为重要。林之奇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
“疑”的坚持,体现了林之奇不盲从的解经态度。林之奇认为,学者面对经典的时候,常常容易盲从,“或以甲之说为可从,以乙之说为不可从,或以乙之说为可从,以甲之说为不可从”。这样不仅容易起私议,而且茫然不知应该选择何者为是,更无法合人心。经典是圣人思想和道的彰显,而不是个人喜恶的展现,因此,人们在面对经典的时候,应该抱有“疑”的态度,不要盲从,不以私人好恶而害道,而要持之有理、言之有证。
“慎”的要求,反映了林之奇在博考前儒学说过程中的严谨态度。人们在阅读前辈学者解经之文时,常将自以为是的答案覆盖在前人之上。林之奇认为,这样的做法略显草率,如果要批注观点应该陈述完备,再附上自己的判断。解释经典的过程中,应该宁缺毋滥。如果备列前人著述依然不得正解,那不妨留阙待后来学者进一步考证。如果不经审慎考证,却将自身猜想视为新说定说,则极为不妥。
林之奇厌恶穿凿附会之学,奉“阙疑”为圭臬,本之义理而博闻众说,并以此教育学生。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八月,林之奇以疾求去,后告别官场,潜心治学,传道授业。《宋元学案》称有从者“数百人”之多。门下弟子读书修身,蔚然成风,师生之间形成了融洽的学术氛围。
门下弟子中,最负盛名的当数吕祖谦。吕祖谦,字伯恭,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人,他创立的“金华学派”在理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作用。吕祖谦的伯祖是吕本中,而吕本中又是林之奇的老师。因对老师吕本中的敬重和对吕祖谦本身文采的认可,林之奇对吕祖谦极为器重,要求也十分严格。吕祖谦亦不负林之奇的期望刻苦攻读,与师兄弟们“晨窗并几案,暮檠共灯火”。吕祖谦对林之奇的品德和治学极为敬重,林之奇卒后两年,他作《祭林宗丞文》云:“某未冠缀弟子之末行,期待之厚,独处于千百人之右。顾薄安所取?此实惟我西垣公之故,施及其后人。培植湔祓,闵闵焉如农夫之望岁也。”吕祖谦眼中的林之奇犹如辛勤耕耘的农民,将解经治学发扬光大。
林之奇指导弟子们润色文章、培养气质,其门下弟子在林之奇的言传身教下牢记仁义、以古文培养情操,因此多是有浩然之气的士人。如坚守原则的王宗已,在政治上的突出成就和不变的赤诚之心,离不开林之奇的殷切教导。其门下还有李孟传、林子冲和刘世南,皆是正直不阿、治学严谨之辈。
此外,朱熹最有成就的门人黄榦最早所受的理学启蒙教育也来自林之奇,黄榦曾评价他:“吾乡之士,以文辞行义为学者宗师,若李若林,其杰然者也。”
林之奇治学之时,人们对现有文学选集颇有不满。人们厌倦了《文选》的文学标准,转而学习苏轼的文章。面对前人浩瀚的文章,林之奇认为应该编写一本更加完整的文选供学子学习。“先生尝语诸生,以为若年浸长矣,宜以古文洗濯胸次,扫其煤尘,则晶明日生。”林之奇强调古文洗心扫尘之功用,因此他亲自编选《观澜集》,以《观澜集》中所选文章为典范,作为他教学所用最重要的文本。
编选的文集,为何以“观澜”为名呢?林之奇在自序中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澜,活水也。水惟其活,是以智者得师焉。文乎!文乎!澹泊而有遗味,发越而有遗音者,非活不能也。余之于斯文是之取尔,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庶几得之。”在林之奇眼中,优秀的古文是学生成才养性的源头活水。《观澜集》所选文章,囊括了从先秦到南北宋之交的各时代的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文体全面、选文典型,如屈原的《离骚》、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李密的《陈情表》等,体现了林之奇极高的文学鉴赏水平和他对门下弟子的殷切期待。
《观澜集》是林之奇教学所用最重要的文本。借助姚同的生动描述,我们得以想象出当时授课的情形:“先生时乘竹舆至群居之所,诸生列左右致敬。先生有喜色,或命诸生讲《论》《孟》,是则首肯而笑,否即令再讲;或令诵先生所编《观澜集》而听之,倦则啜茗归卧,率以为常。”面对学生的误读,林之奇耐心指导,而看到学生的进步,林之奇则心生赞许。不仅如此,与学生相处的林之奇也是率性自然,颇为自得地沉浸在授课过程中。《观澜集》引导门下弟子竞相学习古文章法,又促进林之奇在编写的过程中多看多思,真可谓“教学相长”。
《观澜集》产生的影响,不仅局限于林之奇的门生,更影响了文学评价历史上唐宋派的形成。《观澜集》中唐宋作品入选达三分之二,显著体现了林之奇对唐宋文学的重视,而林之奇的文学态度首先影响了弟子吕祖谦。在吕祖谦编纂《皇朝文鉴》与《古文关键》时,林之奇偏重唐宋的文学观念得到发扬,而《古文关键》的普及直接推动了“唐宋八大家”地位的形成,后推动了明清唐宋派的形成,且影响至今。因此,溯源唐宋派的形成,离不开《观澜集》的重要影响。
林之奇为人学养深厚,志洁行芳,不仅为官清正、补益当世,而且教学硕果累累,既有《观澜集》著成,又培养出许多社会良才。读书对林之奇来说,不仅是明理明志的来源,也是他行道传道的根底所在。
林之奇解经、治学与教育,面向的是大批将来可能影响国家命运的儒生,是为国家服务的。作为坚定的主战派,《宋史》记载了林之奇面对宋金战事的态度,而主张备战的背后,也体现出了林之奇对人才的重视:“战之所须不一,而人才为先。必求可与共患难者,非得如庞士元所谓俊杰者不可也。”林之奇认为,若无贤才则治国无望,因此文臣武将须有俊才,亦须有坚定的忠贞爱国之心。
爱国之心必求安邦之道,而安邦之道又蕴含于儒家仁义之学。因此,林之奇强调对儒家仁义之学的学习与教育。在他看来,真正的“道”不是若即若离的抽象之物,也不是无法捕捉的内容,而是存在于日常人伦日用与仁义之学之中。在阐释儒学、发扬《论语》学说时,他强调了“仁义”对教育的重要性,认为教育的首要内容,是立人成事之根本。故其上疏,“首言‘尧舜执中,不离仁义’,次言‘宜革文弊,归于忠实’,又次言‘毋尚庄老之学’”,得到高宗的极大赞许。
林之奇对选拔人才也有自己的看法。在秘书省时,林之奇曾上书宰相建言,指出人才有三类:擅文之才、正严之才和有用之才,而三者中又以有用之才最为难得。当然,林之奇并不认为擅文之才、正严之才没有用,“以之当平居暇日,羽仪朝廷,可矣”,但“一旦乘之以缓急”,则非有用之才不能力挽狂澜,其才能与价值不可替代。有用之才不以文采和举止论高低,而能在关键时期经世致用、出谋划策,为国家真正作出贡献。所以,林之奇对人才的培养,强调实用性,强调在关键时期能担当重任。
当时的环境下战事频繁、朝廷百官畏谨退缩,国家正需要大量有用之才。因此,林之奇认为应该极力发现这样的有用之才:“要在于求之不病其广,得之不厌其多。”
不仅要发现,还要善于培养。林之奇强调了养才的重要性,阐述了如何培养有用之才、如何正确对待和招揽有用之才。他以养木、养马为喻,认为“如能养之于闲暇,则为机益深,为力益锐,为志益广,出而任国家之事,宜其绰绰然有余裕矣”。重视人才、善养人才、广用人才,这是林之奇的人才观,也是林之奇教育观中的重要内容。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日报》(2024年8月13日 第10版:理论周刊·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