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自振
一
沈鹊应(1877—1900),字孟雅,又字静仪,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妻室。出身闽都名门,系贵州巡抚、“同光体”闽派诗人沈瑜庆长女,两江总督沈葆桢孙女,民族英雄林则徐之外曾孙女。其母郑夫人乃林则徐小女林金鸾与郑葆中(月庭)之女。沈鹊应11岁时拜“同光体”闽派首领陈衍为师;后陈衍胞兄陈书居沈瑜庆幕中,林旭、沈鹊应夫妇从陈书言诗论词。
林旭(1875—1898),字暾谷,号晚翠,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光绪十八年(1892)回乡省亲的沈瑜庆看到林旭文章,赏识其才,许嫁爱女沈鹊应,次年林旭19岁时应乡试中举人第一名,参加过公车上书和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保国会活动。光绪二十四年(1898),以翰林学士王锡蕃的保荐,被任命为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和谭嗣同等共同参与新政。政变发生后遇难,年仅24岁。
沈鹊应一生短暂,仅存诗29首、词35首,著有《崦楼遗稿》(附林旭《晚翠轩诗集》后)。由于其独特的家庭背景,特殊的人生遭遇,以及先后受业于陈衍、陈书等经历,沈鹊应诗词作品在内容上、艺术上都呈现一定的独特性。总的说来,其前期作品主要抒写闺中少妇的相思离愁(这一点与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相似),后期作品多悲叹丈夫壮志未酬,痛斥朝廷昏庸凶残。后期作品显然已突破早期创作囿于少女、少妇生活题材的局限,并于当时的进步诗潮相起伏。这一点与同时期的女革命家秋瑾(1875—1907)很相似。无疑,沈鹊应诗词作品是其生命历程与情感历程的真实写照,也是时代苦难的记录,有极高的思想意义与审美价值。
具体地说,以林旭殉国为界,沈鹊应的词在词情和词风上的转变很明显。其前期词多为慨旧伤今之作,在风格上既感慨又萧散,显示出她作为“大家子”的精神风范。如这首追忆自己昔日的世家风采,写得感慨而大气的《少年游》:
难追往事去如波,岁月又蹉跎。衣袂京尘,昔曾染处,何日重过?
而今日近长安远,回首夕阳多。少年曾听,凤凰池上,过客鸣珂。
此词起韵即以“往事”“岁月”“如波”“蹉跎”等语,形成怀旧而感慨的气氛。接韵以萧闲的神采,化用典故,追忆当年在京城的风流生活。下片掉转笔墨写眼下对京城往事的怀念,典故化用得妙。结韵正写怀念、追羡当年“凤凰池上,过客鸣珂”的显赫家世,不酸腐也不嚣张,只给人萧散风流的印象。
另一首《甘州·怀金陵梁间燕子》,取径虽与上词不同,但仍具有同样的抚今追昔色彩:
叹一年一度此淹留,软语话温柔。傍雕梁绣户,惊人好梦。故蹴帘钩。就宅重来风景,换却一番愁。可念征蓬转,淮海漂流。
同是倦游羁旅,误匆匆柳色,岂为封侯?止凭谁吩咐,珍重羽毛修,向天涯殷勤凝望,对斜晖、不见旧妆楼。遄归罢,怅繁花谢,金谷荒丘。
这首词里,对于昔日繁华的追忆,和今日“倦游羁旅”的惆怅作比较,产生很大的动情力。这只金陵间的“燕子”,不仅是她的“王谢家世”盛衰的见证物,也是为国事辗转奔忙的夫君林旭的剪影。把握了这一点,对“误匆匆柳色,岂为封侯?止凭谁吩咐,珍重羽毛修”的寄意和“怅繁华谢,金谷荒丘”的感慨,就能理解到位了。
二
沈鹊应的后期词,虽然篇数不多,却是字字泣血,语语含悲,围绕着林旭殉国事件给予她的精神冲击来写,写透了一个既欲殉夫(殉节)又欲殉国(殉义)的近代烈女的慷慨和悲凉情怀。
都说沈鹊应的以死殉夫在主观上不为单纯殉节,有其词《燕山亭·读〈列女传〉》为证。这首词中,“回首叹,周道游观,将非君有”,流露亡国之忧;“嗟彼女伴何知,把慷慨情怀,认萦丝藕”,叹息世人不知其殉国之义、只知其殉夫之情,这都表明了作者当清政府内外交困的时代,对于时世的殷忧。
在林旭殉国后的短暂时间里,沈鹊应最先的精神反应,是无限的悲伤、凄凉和幽恨,那是一个意外亡夫的年轻女子的自然情感。《菩萨蛮》一词便很真切地抒发了这种意绪:
旧时月色穿帘幕,那堪镜里颜非昨?掩镜检君诗,泪痕沾素衣。
明灯空照影,幽恨无人省。辗转梦难成,漏残天又明。
首句“旧时月色”,见宋人姜夔《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容颜衰减显示的精神摧残,彻夜难眠的思念和幽恨——这种幽恨是因夫君壮志未酬而起,也是因自己的悲惨命运而生,显示了她的内在情感处在“哑然的沸腾”状态。陈声聪《闽词谈屑》曰:“寡鹄哀音,闻之惨沮。”可谓凄婉之致。自然,这种幽恨之情在沈鹊应词里也逐渐明朗并发生变化,它使“欢情消歇”后即已不可能得到婚姻之爱的女子,成了失去生命颜色和热度的冰冷凄凉的孤魂。
这样冰冷之极也哀伤之极的感受,沈鹊应通过一首《凄凉犯·墨梅》,传递得十分透彻:
幽奇妙笔。传神处,横斜一片难拆。水边竹外,无言独自,盈盈清绝。墨香染颊,任羌笛飞声自咽。但凄然、冰魂一缕,掩映夜深月。
索笑人何处?弄蕊吹香,欢情消歇。罗浮梦断,思恹恹怨怀谁说?洗尽残妆,入横幅、余姿更洁。有凌波缥缈,冷淡不可接。
对于这首吟咏墨梅词作的措意方式和情感性质,郭则沄《清词玉屑》曰:“借花自况,酸苦如揭。结拍则纯乎变徵之音矣!”确乎体会精确。
在沈鹊应后期词中,情深深、泪蒙蒙的泣血之作,当属其绝笔词《浪淘沙·悼晚翠》:
报国志难酬,碧血难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
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
晚翠,即林旭。遗稿,指林旭著《晚翠轩诗集》。“绣佛”二句,谓林旭被害后,沈鹊应即奉佛,林旭固已千秋,自己的生命也已完了。“绣佛”,见杜甫《饮中八仙歌》:“苏晋长斋绣佛前。”
沈鹊应对于林旭殉道、殉国的行为,作出了高度评价,认为林旭纵然“志难酬”却也“自千秋”;而对自己失去所爱的悲苦命运,也作出了清晰明白的表白。下片之“万千悔恨”“无尽泪”语,将前词中的“幽恨”与“凄凉”,写到了尽头。但于全词中,最为人感慨悲咽的还是“我已君休”一句:林旭的壮志未酬之恨和自己虽生犹死的无望痛苦,读之令人透骨生寒!
当代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在《清词三百首》中对沈氏此词作了极高的评价:“悼夫之词,不施一些粉饰,全是朴素之词,为血泪所凝成。历代女词人悼夫之事,从未有如作者所写那样,丈夫是陷于不测之祸,为国而死者。此词便自树一帜。”
《福州晚报》(2024年10月21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