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几乘除,离合那可料——探访末代帝师陈宝琛的鼓山题刻
2024-11-1904-05-12来源:福州晚报

  作者:张浩清

  地傍乌龙江潮澎湃,门对五虎山峦叠翠。

  闽县螺洲,偏安狭长的福州南台岛西隅,在明清两代文教兴盛、人才辈出。1848年10月19日,陈宝琛出生于螺洲世代簪缨之家——陈家。他早年科名顺达,中年蛰居乡里,晚年重获大用,一生历经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与民国,于1935年3月5日病逝,以米寿之年为后人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寓怀。陈宝琛高寿,雅号也多,比较为人熟知的有:弢庵、橘叟、橘隐、沧趣楼主、沧趣老人、听水斋主人等。这些号大多与螺洲的楼阁、闽江畔的橘子、鼓山的听水斋有关。他工书法,字体古朴典雅、风骨棱棱,因字伯潜,被时人称为“伯潜体”。

  今天,在鼓山灵源洞苍崖和涌泉寺、西禅寺等寺庙,稍加留意便能看到落款弢庵、伯潜、听水居士的“伯潜体”摩崖石刻或石柱楹联。这些字迹如电光石火,让人一下子在眼前浮现出这位“冰渊晚节期无忝,桑海余生会有涯”的世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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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琛“听水”题刻 林双伟摄

  雅好:听水洗心

  陈宝琛人生中38岁到62岁的黄金岁月,是在福州度过的。

  这24年里,他几上鼓山已不可考,但对这座“州之望山”的喜爱可谓至深,“方山于我亲,鼓山是我邻”。1887年,年近而立之年的陈宝琛在灵源洞喝水岩旁“立”了一斋——听水斋,“予之归,年未四十,尝为‘沧趣’‘听水’二楼,以娱吾亲”。

  自宋以降,达官显宦、公卿大儒、高僧大德登览此山多有留刻,灵源洞一带苍崖几无片隙。陈宝琛夏日里“逃暑入山”,观摩前贤题刻,也写下80字,镌刻于听水斋旁如刀削的崖壁上。

      听水

听惯田水声,时复爱泉响。

  循崖临窈深,入崦息夷敞。

  老禅风烟寥,枯涧草木长。

  活活隔岭流,日夜遂孤往。

  僧闻试函笕,我倦借轩榥。

  危滩梦中遥,连雨心上爽。

  独寐惭人宽,六凿谢天养。

  以兹傲愚溪,西亭在乡壤。

  庚戌六月,逃暑入山,就晏师坐处结一小寮,得八十字。

           弢庵

  “听水”两个擘窠大字,笔画繁简悬殊,但处理得体,能够计白当黑,形态儒雅刚毅,足见书家深厚功力。旁边诗刻则用小字楷书书写。这些楷书杂糅欧体楷书、柳体楷书以及黄庭坚楷书而自成一体,是“伯潜体”的代表作。

  陈宝琛自小在乌龙江边长大,那一带平畴千里,滔滔江水声、潺潺田水声早已“听惯”。灵源洞溪涧的水,从高处落下,“活活隔岭流,日夜遂孤往”,自与山下的水不同。

  他在《鼓山灵源洞听水斋记》中写道:“凡物能为声者莫如水,水之在山也,清激剽厉又十倍于常声。”他兴奋地写到山居遇到暴雨天时的罕见景象,“遇冻雨,则灵源洞口,如飚号雷殷、万马之奔腾也”。听雨斋原为石质船形,山洪奔腾而下时,人立“舟”头,有怒浪前行之震撼感。拥有非凡胆魄之人,方能见这非常之景。

  灵源洞是位于两峰之间的一道深涧,此地深邃幽僻、林木荫翳。郁达夫曾有一段记述:“崖石、崖石,再是崖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像一个人的,像一块屏风的,像不知甚么的,重重叠叠、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体建筑师,叠不到这样的适如其所。……这一区的天地,只好说是神工鬼斧来造成的,此外就没有什么话讲了。”

  陈宝琛构斋灵源洞下,主要还是修心。他少年早达,青年身居“枢廷四谏官”之一,刚直不惧、进谏弹劾、指点江山,终因言获罪被降五级,又逢母亲去世,便辞官归隐。“委蜕大难求净土”,可是离开尘世、摆脱愤懑,又能哪里去呢?灵源洞恰是一个“洗心”的净土,“寒暑昼夜,备诸声闻,洗心涤耳,喧极生寂,水哉水哉”。

  61岁时,陈宝琛又在永泰塘前村后山龙塘瀑布附近,营建了“听水第二斋”。这里“幽潭密竹,面对飞瀑,声如壑雷”,他常携家人夏日小住修心,并有诗作纪之。

  1935年3月,陈宝琛在北京病逝。灵柩从北京经上海转水路运抵螺洲,于12月归葬于马尾登龙岭。山下,闽江日夜不息浩荡向海。他与夫人王眉寿静卧南坡,幽明相伴,听江涛海风倾诉,观世事沧海变迁。

  兄弟:风雨为怀

  陈宝琛有六位弟弟,兄弟间情深谊厚。这种棠棣之欢、兄弟之情,在当时就为世人称道。听水斋斋下立石和石壁联诗可见一斑。

  这块长条立石在听水斋一楼外侧,有一米多高,石上刻有陈宝琛草书五律一首:

  石氏好兄弟,雁行来水斋。

  长如拄杖立,少亦听琴偕。

  离合那可料,扶携兹自佳。

  维摩长一榻,风雨若为怀。

  叔毅、墨樵树二石斋前漫题。

            弢庵

  陈家“宝”字辈兄弟排行中,陈宝琛是老大。除了早夭的六弟陈宝瑀,他还有五个弟弟,分别是宝瑨、宝璐、宝琦、宝瑄、宝璜。六兄弟中,宝琛、宝瑨、宝璐中进士,宝琦、宝瑄、宝璜则中举人,这就是著名的螺洲陈氏“六子科甲”的故事。

  这次到访听水斋的是三弟陈宝璐(叔毅)、五弟陈宝瑄(墨樵)。

  陈宝璐(1858—1913),字敬果,又字叔毅,号韧庵,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的祖父。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改刑部主事,未几,引归,一委于学。从谢章铤问学,谢殁,代主致用书院一年。

  陈宝瑄(1861—1894),字敬斋,又字墨樵,号仲起。光绪十九年(1893)举人,敕授文林郎。陈宝瑄善作画、爱石章,精鉴赏印纽,自号“耽石斋主人”,藏有田黄等名贵石章数百枚。

  从题记和诗句可知,陈宝璐、陈宝瑄来听水斋时,在斋下立了两块石头,“长如拄杖立,少亦听琴偕”。可惜,我们今天已找不到另一块立石。1893年夏天,陈宝瑄正在温习功课准备乡试,此番上山得两位早年考中进士的哥哥陪读,自然效果奇佳。八月,光绪癸巳恩科开考,陈宝瑄如愿中举。

  我们如今在听水斋下读这首诗刻,仍能感受到陈宝琛兄弟之间的浓浓深情。两位弟弟和两块石头一起“雁行来水斋”,石头互相依靠、扶携的场景,可不就是兄弟应有的样子?

  “维摩长一榻,风雨若为怀”,陈宝琛想起了苏轼、苏辙兄弟“夜雨对床”的约定。这种手足情深、促膝夜谈的场景千百年来总是让人动容。韦应物有“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白居易则说“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苏轼赴凤翔就任前夕,与弟弟人生中第一次分别时写道:“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在结尾句,陈宝琛相信自家兄弟也能一如古人,相伴维摩榻,风雨若为怀。

  在灵源洞前溪涧西壁,游客很容易被手捧经书的竺道生摩崖造像吸引住。如果细心的话,就会看到造像边上陈宝琛与三弟陈宝璐的行书题刻《雪坪夏坐偕叔毅联句》。诗末记载手书者伯潜。这首长诗用字用典艰涩生僻,无甚可观。但它是陈宝琛在鼓山的楷书、草书石刻之外,冷峻遒劲的行书石刻。

  人生在世,离合难料。陈宝琛虽然兄弟七人,但经历多波折。“离合那可料”,是他的一声感叹,却一语成谶。陈宝瑄中了举人后,次年就不幸染疫,被医生误诊病故,年仅34岁。陈宝琛在挽联中悲痛又自责:“上有老父,下有藐孤,年盛才长胡可死;田舍汝劳,刀圭汝误,天穷人厄愧为兄。”在《听水斋杂忆》第四首中,他又对移石题诗一事追悔不已,“移石题诗事偶然,那知谶发甫经年。却添衰白登高泪,不见明秋月再圆”。在诗末自注中,他写道:“癸巳七月,叔毅、墨樵树二石斋前,余诗有‘离合那可料’语,而墨樵甲午八月殁。先君九月入山,见之尽然以为谶也。明年六月,先君即见背。”

  1913年1月13日,三弟陈宝璐也因病医治无效,在螺洲逝世,时年55岁。在北方的陈宝琛得知噩耗,在给二弟陈宝瑨的家信中痛不欲生地写道:“昨接虞电,骇恸欲绝。顷得复电,知叔毅病才两日,遽尔不救。其平日少行动,湿痰停滞,时为之虑。加以丁此时世,亦一致病之由。不意三年之别,遂成永诀。痛哉痛哉!弟万里生还,犹有一年之聚,然亦何以为情。迢迢南北,白头兄弟,只我两人,兄自知宽譬,不贻弟忧,弟亦当自保重也。”

  陈宝瑨与陈宝琛仅相差一岁,两人从小一起游玩、念书,一同长大,关系最为亲密。陈宝瑨曾任云南曲靖府知府,辛亥革命后,他交出官印,由曲靖返回福州,于1933年3月病卒于螺洲老宅,享年85岁。最后一个,也是最亲近的一个弟弟又先自己而逝,对晚年陈宝琛打击很大,不出两年,这位“末代帝师”也仙逝于北平灵清宫寓所,享年87岁。

  师友:唏嘘万端

  鼓山近千年留下的600多段摩崖石刻中,以朱熹、赵汝愚石刻最为知名。

  在灵源洞往东石门的苍崖上,陈宝琛多次吟咏赵朱二贤一来一往的题刻,“天风海涛情谊长,二公遗墨快心目。”光绪甲午(1894)四月,他在赵朱两段石刻正下方的踏石上,恭恭敬敬地镌上一首五律:

  济川须我友,相与但一诚。

  二公道义徒,兹焉见平生。

  志得无管葛,身危运亦倾。

  拂石谂来哲,谅此欷歔情。

  赵朱二公题石下感赋,时光绪甲午四月,听水居士。

  百年的光阴侵蚀了石上诗刻,个别字已漫漶不清。游客仰头欣赏赵朱石刻时,很少会注意到踩在脚下的这段诗刻。

  这些蒙尘的字迹间,依旧可辨陈宝琛对朱文公、赵忠定公的景仰与敬拜:辅佐君王还须我等忠义之徒,平生相交以诚、相处以道,有管仲、诸葛亮等古贤相的志向,但也会因身危而命运倾斜。一遍遍擦拭石刻,希望后来者也能深切感受到这种唏嘘万端之情。

  石门边一棵老松,树干弯曲若老翁,后被风刮倒。在听水斋隐居期间,陈宝琛常到这里散步,见此感慨万千。他“画以存之,题曰石门松隐”,并题有“及见支离百岁身”诗句。他从老松遭遇,似乎看到了朱熹、赵汝愚的身影,又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

  在千年名刹福州西禅寺,入殿大门石柱上的对联,是陈宝琛手书的朱子名联:“碧涧生潮朝自暮,青山如画古犹今。”大儒朱子,是他一生追崇膜拜的圣人。

  冥冥之中似有轮回。绍熙五年(1194)六月九日,宋孝宗驾崩,光宗禅让,宁宗赵扩继位。八月五日,由于赵汝愚的力荐,65岁的朱熹担任焕章阁待制兼侍讲,成为宁宗钦点的10名经筵讲官之一,但仅当了46天帝师,朱熹便被罢免。宣统三年(1911),63岁的陈宝琛成为溥仪的帝师,师徒一处就是20多年。陈宝琛去世后,溥仪赐予他“文忠”谥号。

  1902年,陈宝琛在《听水斋杂忆》中,忆及十多年来与听水斋相关的人与事,感慨人事沧桑之变,“携稚山斋理梵书,廿年人事几乘除”。

  隐居期间,师友常来听水斋相聚。如,光绪十三年(1887)七月十五之后的月夜,陈宝琛在听水斋扫榻接待著名学者谢章铤,“昨夜峰头月,山庄照著书”,“海风吹短发,且喜未扬尘”。常来往的,还有著名藏书家叶大庄、龚易图等。他的外甥高向瀛也在石门留有诗刻,记载与梁和钧、陈用刚等人同宿山中之事。其中,“对话听水斋,坠石犹省记”一句诗句自注中,提及“斋前对坐有巨石落其间”。20年来,师友零落,令陈宝琛无比感叹。

  听水斋边上就是涌泉寺,陈宝琛在涌泉寺大殿和回龙阁立柱上,各自镌刻一副“伯潜体”楹联。

  涌泉寺大殿石柱上刻:

  能度众生,岂独潭龙知所讲;

  愿闻一喝,长教海水不扬波。

  回龙阁立柱上刻:

  高树夹明漪,本来清净宜常住;

  巍峰当杰阁,合有英灵在上头。

  这些字迹带有清末民国书坛上自成一家的陈氏书法的明显特点,起笔藏锋居多,与陈宝琛号“弢庵”的韬光养晦之性情相表里,也与这段清幽隐居生活相对应。

  《福州晚报》(2024年11月18日 A06版 闽海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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