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自振

　　林则徐诗作中最有价值的一是直接对社稷民生、国家时局抒发情致的政治诗或感怀诗，二是行旅贬谪途中的山水诗。其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贬谪后赴新疆的旅程中，则将二者结合起来，写下了一生中最为密集的感怀时局、抒发忧国忧民情怀的不朽诗篇。

　　林则徐在赴戎途中仍忧国忧民，并不为个人的坎坷而唏嘘。当他与妻子家人七月初六在古城西安告别，独赴新疆时，怀着满腔愁愤写下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激昂诗句。这是林则徐爱国情感的抒发，也是他性情人格的写照。

　　不久，林则徐抵达甘肃东部平凉县白水驿，接家书知三儿林聪彝妻生一子。林则徐喜出望外，欣然作《次白水驿得家书，彝儿举一男，余初得孙，诗以志喜》：

　　仳离家世寄长安，闻茁孙枝稍自宽。

　　撰杖子能共啜菽，持门妇恰报征兰。

　　见儿作父吾知老，待汝成人古已难。

　　正向崆峒倚长剑，咳名频展贺书看。

　　全诗的意思是，我抛别妻女，把家眷寄居在西安。在这远行途中听到彝儿妻生男孩的喜讯，使我心中稍感宽慰。林则徐在诗中写了初得孙子给他带来的喜讯、慰籍和他对人生的感慨以及期盼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

　　林则徐西戍路过兰州，得到时任陕甘总督富海颿（1789—1845）和部属的热情慰留，盘桓多日。据林则徐《壬寅日记》载：“往晤海颿、程玉樵、王西舶、唐子方诸君，在海颿处饭。其暑中后花园甚宽整，连及北城之上，有楼曰‘拂云楼’，登楼望北岸诸山，俯瞰黄河，眼界颇佳。其下小碑林，镌怀素、米、董诸帖于壁，皆那文毅公所留物也。”临别之际，林则徐有二首《留别海颿》：

　　宦踪离合廿年间，秦陇重逢鬓渐斑。

　　前路欲凭询瀚海，新纶先喜过潼关。

　　金天管钥兼双节，玉塞烽烟靖百蛮。

　　犹有松阴读书处，早将书舍媲时还。

　　节府高楼跨夹城，玉泉山色大河声。

　　开筵东阁图书满，剪烛西堂鼓角清。

　　慷慨论兵忠愤气，殷勤赠别解推情。

　　近闻江海销金革，休养资公翊太平。

　　在这二首诗中，林则徐写了自己与富海颿二十年来的交往友情和此次解衣推食的深厚情意，写了他们忧怀国事，慷慨论兵；长夜话别，依依不舍，并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清代黄河城市兰州的地理风貌和美丽景色。除此之外，林则徐还写了《题富海颿督部韬光蜡屐图》《题海颿〈送阴补读图〉》，见《云左山房诗钞》卷六。诗的最后两句意为：近来听说东南沿海已停止了战事，国家休养生息，要依靠富海颿您辅佐皇上，把时世治理得安宁太平。爱国忠君之情溢于言表。

　　林则徐路过兰州之际，时任甘肃布政使的程德润在衙署后面的若己有园为林则徐饯行，林则徐和诗二首答谢，即《程玉樵方伯德润饯予于兰州藩廨之若己有园，次韵奉谢》：

　　我无长策靖蛮氛，愧说楼船练水军。

　　闻道狼贪今渐戢，须防蚕食念犹纷。

　　白头合对天山雪，赤手谁摩岭海云？

　　多谢新诗赠珠玉，难禁伤别杜司勋。

　　这是其中的一首。程德润，字玉樵，湖北天门人。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诗中提醒人们不要被英国侵略者收敛的现象所迷惑，必须提防侵略者得寸进尺的野心，表达了他对时局发展的深切忧虑。

　　首联二句，诗人说自己未能采取有效的措施扫除英国侵略者的兵氛，提起以前在广东训练水师水勇、整顿海防的事，内心感到十分愧疚。颔联二句云，听说英国侵略者的嚣张气焰逐渐收敛，但侵略者的贪婪本性是不会改变的，人们仍须提高警惕，防止他们得寸进尺，扩大侵略。颈联二句，诗人以一种抑郁和愤懑相交织的情绪，说自己将被遣戍到常年积雪的天山之地，但是有谁能够无准备地去对付岭海的风云变幻呢？尾联二句说，多蒙程德润赠诗相慰，但我像杜牧一样仍然难禁伤别之情。末句化用李商隐《杜司勋》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杜司勋即唐代诗人杜牧。杜牧曾任司勋员外郎，故称。林则徐这二句既是对主人赠诗的答谢之词，也表达了自己伤别的惆怅之情。

　　林则徐在兰州停留期间，还给湖北旧友姚春木、王柏心写了一封信《致姚椿、王柏心书》。林则徐在信中倾吐情怀，阐述建立新式水军，誓与英酋决战到底的必胜信念。林则徐还在信中附入给姚、王的答诗各一首。先读《次韵答姚春木》：

　　时事艰如此，凭谁议海防？

　　已成头皓白，遑问口雌黄。

　　绝塞不辞远，中原吁可伤。

　　感君教学《易》，忧患固其常。

　　姚春木（1777—1853），名椿。江苏娄县人。曾入林则徐幕，与林交谊甚厚。曾先后主讲河南夷山、河北荆南、松江景贤等书院。林则徐和他常有诗函往还。此诗真切表达了林则徐念念不忘国事安危及面对投降派造谣中伤的无所畏惧的精神。再读《次韵答王子寿柏心》：

　　太息恬嬉久，艰危兆履霜。

　　岳韩空报宋，李郭或兴唐。

　　果有元戎略，休为谪宦伤。

　　手无一寸刃，谁拾路傍枪。

　　王柏心（1799—1873），字字寿，一作冬寿。湖北监利人。道光进士，官刑部主事，曾入林则徐幕。此诗表达了林则徐虽处“手无一寸刃”的被谪地位，但仍希望有人出来挽救危亡、振兴国家。诗中之岳韩，指岳飞（1103—1142）、韩世忠（1089—1151），均为南宋抗金名将。宋金议和时，被召回临安（今杭州），解除兵权。此句作者自比岳、韩空怀报国之心。李郭指唐朝大将李光弼（708—764）、郭 子 仪（697—781）。李、郭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屡立战功。此句作者谓或有李、郭式的人物出现，振兴国家。

　　林则徐赴戍伊犁途中，友人陈德培于安定县秤钩驿先期迎接，陪入兰州，再送至凉州，并呈诗七律四章，表达他对林则徐的崇敬爱戴之情。八月十五日，林则徐在安定县赋诗四首奉答，即《子茂簿君自兰泉送余至凉州，且赋七律四章赠行，次韵奉答》（选二首）：

　　弃璞何须惜卞和，门庭转喜雀堪罗。

　　频骚白发渐衰病，犹剩丹心耐折磨。

　　忆昔逢君怜宦薄，而今依旧患才多。

　　鸾凰枳棘无栖处，七载蹉跎奈尔何。

　　送我西凉浃日程，自驱薄笨短辕轻。

　　高谈痛饮同西笑，切愤沉吟似《北征》。

　　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

　　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

　　子茂，即陈德培，字子茂，江苏苏州人，林则徐江苏巡抚任内旧属，后为补官到甘肃，道光二十二年（1842）任甘肃安定县今定西县主簿。主簿在知县之下，与县丞同为佐官，故称簿君。兰泉，兰州因有五泉山，唐时称为五泉。兰泉借指兰州。凉州，西汉时置，即今甘肃武威。

　　诗中对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以自嘲，对陈德培的怀才不遇深表同情并寄予厚望，对朝廷用人不当、赏罚不明表示不满。诗中既坦然自若，又忧国伤时。诗人对外国列强的嚣张跋扈、国内政局的动荡、清廷政府的腐败，表现出极大的忧虑和愤慨。虽然他和反侵略的东南战场已远隔千山万水，但仍在睡梦中听到前方的战鼓声，表达了他渴望杀敌报国的爱国思想和昂扬向上的战斗精神。林则徐在赴戍伊犁途中，始终关注着中英斗争的形势和国家的命运，他在诗中多次表达了自己的爱国赤诚：“不信玉门成畏道，欲浇珠海洗边愁。”“但祝中原靖，奚辞绝塞艰。只身万里外，休戚总相关。”这种不计个人得失，无时不以国家社稷为重的大无畏精神，极其真切感人。

　　九月初，林则徐将出玉门关，行至肃州（今酒泉市），受到当地官员的迎接，九月十八日，林则徐行至星星峡，进入新疆境内，从此在新疆度过三年的遣戍生涯。

　　从以上诗作可以看到，林则徐将个人得失、戍程困苦置之度外。他虽然“手无一寸刃”，但仍关心着国家的安危。尽管他已远离反侵略的战场，然而“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无疑，这些光辉诗篇，是林则徐伟大一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我们深入挖掘与研究。

　　《福州晚报》（2024年11月22日 A14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