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边缘
沈葆桢史迹展上的绘画与雕塑,讲述左宗棠三顾宫巷,请沈葆桢接办船政的故事。边缘摄
世耀/图
正阳门外琉璃厂,衣锦坊前南后街。福州南后街古朴而时尚,人文而商业,独特的烟火气总是那么诱人。要是想闹中取静,不妨走走两侧散发着老民居况味的悠长的坊与巷。
宫巷26号,沈葆桢故居,陈设着沈葆桢史迹展。游人三三两两,默然进出,寂然看展,偶有几声低语。不静穆不喧嚣,氛围感恰到好处。
我环顾这座古厝,事先做了功课,知道它始建于明代天启年间,距今400多年,曾数易其主。清同治年间,江西巡抚、福州人沈葆桢购置此宅修葺居住。流传至今,修旧如旧,古厝本身混合的明清以及民国的建筑风格被最大限度地保留下来。专业人士告诉我,主落二进构架为明清两代的风格特征;插屏门上方的“一斗三升”,以及横批上的雕刻元素等,清代的特征尤为明显。
我对于这些专业的名词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觉得作为一座历史名人的居所,应有生活的气息供后人回味。想当年——
闲居
清同治四年(1865),因母亲病故,江西巡抚沈葆桢回榕守孝。他在江西任职多年,担任广信知府时,经历过太平军围城的生死存亡之战。沈葆桢誓死守城,夫人作血书搬救兵,闻名天下。之后他深受重用,不到10年间,就从一个从四品的知府步步升至获恩赏头品顶戴的从一品巡抚。要知道,一般情况下,各省巡抚的品秩都只是从二品,并受总督节制。而一般总督则为正二品,若是加挂兵部尚书或都察院右都御史头衔,则是从一品;只有加挂大学士头衔,才是正一品。也就是说,沈葆桢作为巡抚,品秩就已经高于一般总督了。
丁忧在家,沈大人终于不必日理万机了。这年他才46岁,乡音盈耳,鬓毛未衰,常有观赏“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的闲情。距家不远处的衣锦坊,即有水榭戏台。许多戏班在此演出,颇见“霎时演出千秋事,尺地变成万里程”的风致。不过更多时候,他还是喜欢在书房夜识斋里静静地品读戏文,因为那些文人创作的曲词很耐咀嚼。
同治五年(1866)九月,这天沈葆桢与坐在庭院美人靠上的夫人闲聊戏曲《牡丹亭·劝农》一折。此折是经典的“吉利戏”,从官家到民间,各种喜庆宴会场合少不了它。戏里说的是太守杜宝“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他下乡劝农,受到载歌载舞的欢迎。太守唱道:“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乡农唱和:“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欢娱景象啊。沈葆桢不胜感慨,忽又长叹了一口气。夫人知道他的心意。太平盛世如春梦,时局却是如此纷扰:与太平军的战事刚刚结束一两年,国家元气大伤;国门被迫打开20多年了,西洋列强仍然虎视眈眈。大清徒有其表,与洋人对话的腔调越来越软弱。身为朝廷重臣,沈葆桢还从参阅的各类文件中,敏锐地察觉到一种人心思变、异端频出,或将使得朝野动荡的不祥气息。这些,足以构成两个大字——危局。
突然,家人禀报:“左大人来访。”
激浪
左大人,闽浙总督左宗棠。他与沈葆桢除了同朝为官的关系,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连接点,那就是林则徐。
沈葆桢的母亲林蕙芳,是林则徐的六妹;他的夫人林普晴,是林则徐的次女。亲上加亲,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外甥加女婿。
左宗棠与林则徐的关系,则可追溯到道光二十八年(1848)。彼时林则徐结束戍守新疆,赴任云贵总督。途经湖南时,好友胡林翼极力向他推荐士子左宗棠,然而事出匆忙,林、左二人未能谋面。次年(1849),林则徐告老还乡,左宗棠终于在长沙得到见面机会。湘江之上,林则徐请他上船,左宗棠过于激动,一脚踏空落水。对于这位37岁的后辈才俊,林则徐“一见诧为绝世奇才,宴谈达曙乃别”。左宗棠得到林则徐深厚的期许劝勉,倍加感怀,一直以恩师视之。
同治五年(1866),左宗棠来到福州,就任闽浙总督。下车伊始,他就谋划向西洋购置机器自行建造轮船,增强国防实力。五月,他给朝廷上折,报告谋划此事的大概情形,并建议选址马尾罗星塔一带作为船厂,获得批复同意。
万事开头难,左宗棠的蓝图才草草画过几笔,九月就接到调任陕甘总督的谕令。诏书切峻,急如星火,他必须尽快启程赴西北处理军务。
船政大业如何接续?左宗棠思来想去,想到了恩师林则徐的女婿、素以果决干练著称的能臣沈葆桢。对于总理船政这样艰巨的事务,他说:“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
左宗棠满怀期待,来到宫巷造访沈宅,务必要让这位能干的老弟答应出山。但他没想到的是,沈葆桢并没有为他慷慨激昂的言辞所动,而是委婉而又坚定地以“重孝在身”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
彷徨
建设并巩固海防的道理,沈葆桢并非不明白。甚至可以说,这堂对于当时大多数士大夫来说充满新观念的“海防教育课”,他的岳父林则徐早就给他上过了。
1841年,因禁烟和鸦片战争失利,林则徐被贬谪新疆戍边。途中见雄关如铁,林则徐顿起满腔豪情,写下四首《出嘉峪关感赋》。其中第一首在描绘雄关“塞下传笳歌敕勒,楼头倚剑接崆峒。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的奇观之后,他发出深沉的感慨:“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这里的“卢龙”指卢龙关,位于河北省,也就是近百年后著名的抗日战场喜峰口;“山海”则是山海关。林则徐所忧虑的,显然是东南地区缺乏可抵挡洋人坚船利炮入侵的海防要塞。他与沈葆桢,既是翁婿又是舅甥,这种思想自然会深刻地影响了后者。
不仅如此,沈葆桢还读过《海国图志》。这位勇敢地睁开眼睛重新看待世界的思想家魏源,受林则徐所托,在林则徐所写的《四洲志》基础上编写了《海国图志》,详尽地介绍了当时所能了解到的外国的各方面情况。它提供了80幅世界各国地图,以66卷的篇幅,详叙各国历史、地理。此书刊行多年,沈葆桢相当认可其中“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观点。
其实,对于左宗棠的恳切求助,沈葆桢认认真真地考虑过。那么,他顾虑什么呢?
沈葆桢后来在《船政任事日期折》中讲述了此事,提到当时他所顾虑的“七难”。其中最主要的几个难处,就是考虑到船政是个全新的事业,不在现成的行政序列之中,不论是职位名分还是庞大的经费,朝廷会有多大的支持,都很难预测;船政办在家乡,会有很多人员沾亲带故,自己难以应对各种请托攀附;聘请洋人作教官,给予其相当高的待遇,定会遭受嫉恨,而自己又没有左宗棠那么高的威望,恐怕无法服众;等等。所以,他“自顾材非其任,面辞者四,函辞者三,呈辞者再……”
出山
左宗棠是百折不挠之人,他三顾宫巷,继续恳切请求。他双管齐下,奏请皇帝“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同时建议特命总理船政,朝廷颁发关防,凡涉及船政之事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以解后顾之忧。
左宗棠三顾宫巷,具体说了哪些话语,自然已无从追记。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4年后,在同治九年(1870)的一封家书中说:“吾移督关陇,有代为忧者,有快心者,有料其必了此事者,有怪其迟久无功者,吾概不以介意。天下事总要人干,国家不可无陕甘,陕甘不可无总督。一介书生,数年任兼圻,岂可避难就易哉!”他用兵陕甘,“志在图数十百年之安,不争一时战胜攻取之利”。这种撑持危局的无畏担当、运筹帷幄的深谋远虑,无疑会激起沈葆桢强烈的共鸣。
朝廷方面,还真的就按左宗棠所请下了旨意。这也意味着,沈葆桢即将经略的船政,不仅仅是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一所高规格的工程技术学院,更是一个由督抚级大员担纲、享有专奏之权的中央直属行政机构。
关键时刻,沈葆桢的父亲沈廷枫也出来劝导他:“左公移督陕甘,船政之成败非其责矣,犹谆谆若此者,为国家耳!汝何得畏难?倘奉旨允行,请释服后莅事可也!”
至此,沈葆桢定下心来,决意不畏艰难险阻,挑起左宗棠移交的千钧重担,办好船政事业。
同治六年(1867)六月,沈葆桢正式就任总理船政大臣。任上八年,他办学堂、建船厂、造军舰,引进西方人才和技术,选派学生出洋留学,一系列富国强兵的重大举措,取得了预期效果。
150多年后的今天,官方对他仍有高度的评价:船政成为近代中国(也是远东)最大的船舶制造中心和海军人才的培养基地,在制度文化层面也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风云
学生时代读历史,我最不喜欢中国近代史。没完没了的失败战争,数不胜数的不平等条约,屡创新高的赔款数目,步步丧失的主权,不断被蚕食被瓜分的领土,读起来让人无比憋屈。年齿渐长,人生阅历渐广,对于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撕掉了简单的标签,我也渐渐产生了“了解之同情”,深知欲办好一件大事,是何其艰难。
在这数百年古厝里默默流连,我想,若是在史书里,这些故事或许会被浓缩为寥寥数语,甚至只需九个字——沈葆桢出山接办船政。历史的丰厚感,真是来源于人物活动的细节。左、沈二人,看似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实则双向奔赴,皆听从于“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历史使命感。而若是左宗棠未曾调任,则开创船政大业非他莫属,这可是丝毫不亚于收复新疆的大功绩。历史的魅力也在于,一个偶然的事件,成就了一项必然的事业。
我从古厝的天井里抬头望去,四角的天空云卷云舒。在这深宅大院周边,还有许多深宅大院,住着方方面面的雄杰英魂。百余年前风云激荡的年代,这些坊巷里的名门望族、绅商子弟,眼界远远超越了一般的读书人。从小小的坊巷出发,挑起报效国家、改造社会的重担,是他们“以天下为己任”“舍我其谁”的历史自觉。也正因如此,近代中国的革命史、文化史、工商业史……,都为他们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出了故居,迎面几个少女款款走过,头上插着新近流行的妆饰三条簪,笑容闪亮了半条宫巷。从文学角度上说,这应该是对于沈葆桢所喜爱的《牡丹亭·劝农》一折的最美的呼应。
《福州晚报》(2024年12月2日 A05版 兰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