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危砖黄

鼓山石门题名石刻

　　历史上书写李纲，最突出的事情有二。一是北宋末年，东京汴梁第一次被围时，李纲主导守城，并且守住了（第二次围城由于主战派失势，宋廷主和，终至城陷）；二是南宋之初，李纲做过75天的宰相。

　　宋高宗称帝一个月，就任命李纲为相。李纲极力主张定都北方，在高宗无意北返的情况下，他着手在政治、军事、财政等方面进行整顿，包括机构设置、国赋税收、募兵买马、训练军队等等，使新的赵宋王朝初现生机。但是，高宗只求自保，终究是舍弃了李纲。从建炎元年（1127）六月初旬到八月十八日，李纲担任宰相仅75天就由于投降派的排挤而被罢免。朱熹在为李纲奏议作序时说：“使公之言用于宣和之初，则都城必无围迫之忧；用于靖康，则宗国必无颠覆之祸；用于建炎，则中原必不至于沦陷。”

　　罢相之后，李纲先后居于鄂州、澧州、雷州、饶州等地，最后定居福州。居福州期间，曾两次被起用，一次出任荆湖广南路宣抚使，一次出任江南西路安抚使。

　　建炎四年（1130）七月，李纲自海上“蒙恩”北归。八月，李纲携家人自祖籍地邵武，经泰宁、沙县来福州，这已是李纲罢相之后三年的事了。

　　绍兴元年（1131）三月中旬，李纲一家经沙县由水路抵达福州。

　　到福州之后，李纲先是寄居于安国寺，六月，移居南台岛天宁山（今烟台山）天宁寺。他在《迁居南台天宁寺》诗中感叹道：“壮年几何时？倏忽成衰翁。”同时安慰自己：“风月应更好，清欢永相同。”

　　李纲来福州的这一年，与好友王仲薿邀约、唱和颇为频繁。王仲薿，字丰甫，华阳人，北宋宰相王珪次子。李纲曾邀王仲薿等人同登鼓山，鼓山石门至今留有他们的题名石刻：

　　昭武李纲伯纪邀华阳王仲薿丰甫、建溪吴岩夫民瞻、临川陈安节巽达、淮海周灵运元仲游鼓山灵源洞。丰甫之子升叔明，伯纪之弟经叔易、纶季言，甥张津、子知同来。绍兴元年五月二日。

　　昭武，即今邵武。出现在石刻中的人物，除李纲和王仲薿之外，还有八人：吴岩夫，字民瞻，建炎间知南剑州。陈安节，字巽达，淳熙间知南剑州。周灵运，字元仲，淮海人。王升，字叔明，王仲薿之子。李经、李纶皆李纲之弟（三弟四弟），李经，字叔易，宣和六年进士，官漳州教授，绍兴八年除校书郎，绍兴九年致仕；李纶，字季言，官漳州教授、右奉议郎、洪州通判等，绍兴二十六年作《李忠定行状》一卷，记录了李纲的主要事迹。张津，李纲外甥。李知，李纲之子。

　　清《闽中金石志》载：“绍兴元年，韩世忠既平范汝为，欲杀建州人，至福州见李纲，劝勿杀。则题名当是年矣。”

　　李纲在《游鼓山灵源洞次周元仲韵》诗中写道：

　　碧海吸长江，清波逾练净。我为鼓山游，潮落初放艇。

　　连峰翠崔嵬，倒影涵玉镜。舍舟访招提，木末缭危磴。

　　凌云开宝阁，震谷韵幽磬。乃知大丛林，托栖必深夐。

　　灵源更瑰奇，岩壑相隐映。森罗尽尤物，无乃太兼并。

　　伟哉造化力，至巧于此罄。烟云互卷舒，变态初不定。

　　岂惟冠一方，实最东南胜。周行洞浃中，泉石若奔竞。

　　飘萧毛发清，涤濯肺腑莹。当年喝水人，端恐溷观听。

　　是心如虚空，动寂岂妨并。兵戈正联绵，幽讨亦云幸。

　　相携得佳侣，散策谢轩乘。偷安朝夕间，未可笑赵孟。

　　淹留遂忘归，怅望云海暝。不负惠询期，更起沧洲兴。

　　诗题中的周元仲，就是石门题刻中的“淮海周灵运元仲”。诗中有“我为鼓山游，潮落初放艇”“舍舟访招提，木末缭危磴”之句，说明那次游鼓山之前，他们是乘船渡闽江而去的。当时李纲住在南台岛，一行十人前往鼓山，乘船是个不错的选择。李纲在诗中描写了灵源洞的“瑰奇”，称赞鼓山“岂惟冠一方，实最东南胜”。他借登鼓山之机，排遣退居的郁闷，一方面感叹“偷安朝夕间”的无奈，一方面抒发“淹留遂忘归，怅望云海暝”的惆怅。

　　李纲对鼓山似乎特别钟爱，多次登鼓山、游鼓山，并与友人唱和、抒怀。

　　冬季的一天，趁着鼓山有新阁落成，李纲登鼓山观礼、游览，而赋《冬日来观鼓山新阁，偶成古风三十韵》一首。诗云：

　　寻盟访鼓山，风物宛如昨。山中有开士，弹指成杰阁。

　　应真飞锡来，一一得所托。翚飞骞栋甍，绚烂丽丹雘。

　　峨峨大顶峰，孤影入檐角。乃知象教力，建立必卓荦。

　　却为灵源游，云木互参错。岩深松桂香，石古苔藓剥。

　　冬温日清美，景短气萧索。天然资野逸，安用遮翠幕。

　　快哉缅登临，及此小摇落。乘高望瀛海，南极露垠堮。

　　蓬壶在跬步，谁谓仙山邈？苍茫杳霭中，万象恣磅礴。

　　回头睇中原，郡国半沙漠。犬羊污宫殿，蛇豕穴城郭。

　　畴能挽天河，一洗氛祲恶。我生多艰虞，久矣衰病作。

　　君恩听言归，养拙侣猿鹤。忽忽岁遒尽，平子殊不乐。

　　幸同二三子，杖履遍丘壑。跻攀力尚强，谈笑心无怍。

　　野鹿饱丰甘，冥鸿在寥廓。翻思轩冕间，何异遭束缚。

　　斯游信清绝，妙赏寄寂寞。晚来凄以风，远色秀增岳。

　　泠泠钟磬声，随月度林薄。惄焉感时心，未免如陨箨。

　　倘能驾云螭，岂复忧世瘼。会当期若士，相与踞龟壳。

　　诗中描写了鼓山的奇秀之景，也诉说了诗人自己的心情。从“寻盟访鼓山，风物宛如昨”，到“回头睇中原，郡国半沙漠”，身在鼓山，最让他难以释怀的还是北方故国蒙尘，他总是寄望于“畴能挽天河，一洗氛祲恶”。

　　诗中“弹指成杰阁”说的是鼓山寺中新阁落成。李纲曾作《福州鼓山斋僧疏》，文中饱含对建造新阁的寺僧的称赞和怀念：“右伏以名蓝清净，雄踞海山；宝阁巍峨，肇新栋宇。五百大士于焉而栖息，八部龙神亦为之欣欢。大顶峰前，觉林峦之秀发；灵源洞里，增泉石之幽奇。成此胜缘，实为盛事。大比丘有神通之妙力，病居士以庆赞而特来。……”

　　对于鼓山新阁的建成，李纲又在《游鼓山拙句奉呈珪老并简诸公》诗中提及：

　　嘉客同游海上宫，高僧问道得从容。

　　乍惊暑退灵源洞，最爱庭开大顶峰。

　　杰阁初成切星斗，飞云时到绕杉松。

　　我来未尽登临兴，更待秋高灏气浓。

　　诗题中的“珪老”，是李纲的僧友。这次和李纲同登鼓山的，还有他的老部下、同样早已罢职退居的张元幹（守东京时担任李纲行营属官），张元幹在《和李丞相游鼓山》诗中写道：

　　海山幻出化入宫，楼观新崇万指容（亦作“万里容”）。

　　云雾入檐银色界，藤萝昏雨妙高峰。

　　放怀久已参黄檗，雅志无疑伴赤松。

　　欲去更闻狮子吼，忘归桥下兴犹浓。

　　一句“忘归桥下兴犹浓”，说的是他们在鼓山灵源洞蔡襄题刻“忘归石”下游览的兴致。“放怀久已参黄檗”，则是表示功名之心久已淡泊，寄意于参禅向佛。“黄檗”，福清有黄檗寺，这里代指佛家。

　　绍兴二年（1132），李纲五十岁了。这年二月，李纲获除观文殿大学士，出任荆湖广南路宣抚使，兼知潭州、湖东路兵马钤辖，后又兼湖南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李纲力辞，朝廷派内侍前来抚问，李纲推辞不掉，便于五月起行，离开福州，赴任湖南。同时，朝廷另有旨，将孟庾、韩世忠下拨统制辛企宗、郝晸两军，及在湖南的岳飞、韩京、吴锡、吴全等军，听受李纲节制。到湖南后，李纲很快着手平定地方群盗，并弹压曹成七万之众出界（曹成部众终被岳飞击溃）。一旦湖南平定，李纲又遭弹劾，再被弃用，他便上疏请祠。

　　绍兴三年（1133），朝廷批准了李纲的请祠报告，让他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

　　于是，他由醴陵经江西、武夷回福州。

　　此番回到福州，李纲身体已大不如前。有一次，李纲的弟弟和友人登东山和鼓山，而李纲因病不能前往，只能作诗记之。

　　如《诸季招客游东山，置酒赋诗，以病不果往，次其韵》：

　　衰病年来百事阑，禅居环绕尽青山。

　　登高选胜从君乐，隐几忘言输我闲。

　　一枕清风消永日，三杯浊酒发酡颜。

　　雀罗可没从来事，东阁常关不是悭。

　　东山，属鼓山支脉。“一枕清风消永日，三杯浊酒发酡颜。”苦闷随风而去，闲暇有酒则欢。

　　再如《诸季邀德久申伯同游鼓山灵源洞，仆以病不果往，赋诗见志》：

　　灵源韫秀异，杰出闽粤间。神功谢镌凿，妙境森回环。

　　曲磴下窈窕，高岩上孱颜。松萝互荫翳，正暑生清寒。

　　路转人寂寂，泉飞涧潺潺。乘高望云海，天末波涛翻。

　　伟哉宇宙中，有此气象宽。诸子雅好游，蜡屐履山樊。

　　佳客来自远，复共一日欢。而我抱衰疾，屏居方杜关。

　　岂不乐山水，宴坐心不阑。神游八极表，目寓无髦蛮。

　　块视众岳小，杯看五湖悭。矧兹几案物，安用劳跻攀。

　　登览务得隽，无乃见一斑。作诗调诸子，醉语不可删。

　　秋风动林壑，冻雨洗尘寰。新凉至万里，浓翠浮千山。

　　白云出何心，飞鸟倦自还。兴尽盍遄返，胜游宜勿殚。

　　“诸季”指李纲的几个弟弟。在诗中，李纲一再赞赏鼓山之奇秀、灵源之幽深。“路转人寂寂，泉飞涧潺潺。乘高望云海，天末波涛翻。”他的思绪没有停留在鼓山，而是飞出了云海之外。

　　这一年，李纲在福州安心养病，较少远足。

　　绍兴四年，李纲在福州城东报国寺营建书斋及居所，并取名为“桂斋”。其《桂斋上梁文》也提到鼓山：“突兀东山，揖灵源之胜概；岧峣西岭，藉高木之清阴……”可见他对鼓山的喜爱。

　　迁居城东桂斋之后没多久，绍兴五年十月，朝廷委任李纲为江南西路安抚制置使，兼知洪州。绍兴六年正月，李纲先赴行在，于四月至洪州赴任。李纲赴行在入对的时候，宋廷在组织一次北伐，以张浚为总指挥，以韩世忠、岳飞为京东西路宣抚使。李纲有进言说：“朝廷近来措置恢复，有未尽善者五，有宜预备者三，有当善后者二……”又说：“臣于陛辞日，窃闻麻制，以韩世忠、岳飞为京东西路宣抚使，圣意可谓断矣，然兵家之事行诡道……”

　　绍兴七年，江西安定，李纲更显年迈体弱，一再请祠，又以犯台谏之怒而罢职。

　　绍兴八年（1138）正月，李纲再次回到福州。

　　这次回福州之后，李纲没有再出去担任实际执政的官职，只享虚衔和祠禄。朝廷一度于绍兴九年二月要他再知潭州兼荆湖南路安抚使，但他以疾病在身，再三推辞未就。

　　此番居福州，李纲已绝少诗文。

　　前文已提及，李纲有个弟弟叫李经，石门题刻之中，留有他跟随李纲登鼓山的记录。李经博学多识，李纲对他期望甚远，可惜他不幸早逝。

　　绍兴十年（1140）正月十五日，李纲祭奠他的时候，哀痛难抑，突然感疾，竟就此病逝。他无法听到半年后岳飞堰城大捷的消息了。十二月十四日，李纲葬于福州怀安县桐口大家山之原（今闽侯荆溪大嘉山南麓），累赠太保、太傅、陇西郡开国公，谥忠定。

　　《福州晚报》（2024年12月11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