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陈襄、黄裳的好友，他们的故事沿着蜿蜒的罗宁古官道徐徐展开

寻找南华翁（上）

　　作者：何佳媛

　　“四时花木锦绣谷，十里江山水墨屏。”大约一千年以前，北宋理学家、“海滨四先生”之首的陈襄在《寄题林迥南华洞》诗中这样写道。四百多年前，博览群书却无意功名的王应山遍访名胜古迹，编成《闽都记》，其中不仅有南华洞的详细记载，还留下了陈襄的这首诗。

　　南华洞住着归隐的南华翁——罗源的隐士林迥。刊行于清道光九年（1829）的《新修罗源县志》记载:“林迥,字子山,邑高士。”

　　今年国庆节，罗宁古官道文化展示馆开馆。因为参与策展工作，我踏上了一段寻访南华翁的旅程。

　　与陈襄相识

　　罗宁古官道是福温驿道的重要组成部分，连通罗源与宁德。罗源境内，古官道经过白塔、凤山、起步、中房四个乡镇。县治位于凤山镇，左侧有城隍庙，右侧有县前铺。昔日的县前铺就在今日的北门街。

　　《闽都记》云：“南华洞在县东一里许。宋林迥，有时名，为金华簿。归隐，建风月堂。左有天地窝，右有锦绣谷。”

　　县治往东一里许的地方，天地窝、锦绣谷都已不见踪迹。唯有传世诗文，诉说着当时的情状。

　　陈襄是北宋仁宗、神宗时期名臣，《宋史》有传，享公正廉明、识人善荐之美誉。《古灵先生文集》中的年谱记载：“天禧元年（1017）丁巳，是年三月，公生于福州之古灵，后乡人号为古灵先生。”

　　庆历二年（1042），25岁的陈襄登进士第，以秘书省校书郎、建州浦城县主簿入仕。熙宁元年（1068），他曾回到福州，与友人四处游历，留下许多诗文，是年冬天被宋神宗召回。

　　陈襄和林迥的交往，很可能就发生在熙宁元年（1068），他返乡期间。这一年，王安石推动的变法风雨欲来。陈襄屡次上疏，论“青苗法”之害，请求罢免王安石，但宋神宗不予理睬。于是，他辞官还乡。

　　在《古灵先生文集》第六卷律诗中，这首诗名与《闽都记》的记载略有不同，为《寄题福唐林迥南华洞》：“梅岭峰前习隐亭，拂衣聊此玩真经。四时花木锦绣谷，十里江山水墨屏。猿鹤只愁空北岳，鲲鹏终待化南溟。知君不是荣轩冕，未忍锵锵去帝庭。”

　　在梅岭如画的风景里，陈襄与林迥畅聊经典，乐此不疲。他赞赏林迥如猿鹤般自由的隐士生活，以及对仕途的淡然处之。但鲲鹏的终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就像他终究是要回到北宋的政治旋涡中，不忍离去却又无可奈何。

　　福建存世最早的地方志是梁克家纂修的淳熙《三山志》。该书第二十六卷记载：“元丰二年（1079）诸科进士林迥。”在林迥入仕仅一年后，陈襄在汴京逝世，享年64岁。

　　与黄裳相知

　　如果说陈襄和林迥是好友，那么北宋著名文学家、词人黄裳和林迥当得起知己二字。

　　据《八闽通志》记载，黄裳，字冕仲，剑浦（今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区）人。为书生时，常有魁天下之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对策为天下第一。政和间知福州，尝为礼部侍郎，后迁尚书。

　　黄裳是唐代推行科举之后，南剑州第一位状元。南剑州下辖剑浦县、将乐县、顺昌县、沙县和尤溪县，所以黄裳也是延平第一位状元。他为南华翁留下了非常多的诗文，均被收录在《演山先生文集》中。第十一卷的绝句《戏寄南华翁三首》颇值得玩味，读来皆是身为挚友的亲切口吻。

　　其一：南华翁也为官忙，能运牛刀亦是庄。归去来兮归未得，一山风月委寒堂。

　　这不仅是朋友间的调侃，还夹杂着对林迥山居生活的艳羡。

　　其二：山阴刘子无清策，彭泽陶公有逸才。种秫剑溪休更问，俸钱须买菊花栽。

　　黄裳自注：延平官无圭田，酒醇而贱，百钱可以取醉。这里用自嘲的口吻，向友人倾诉自己的生活状态和理想抱负。看到无能之人入朝为官，有才之人隐于乡野，黄裳也只能耕种、买醉度日。

　　其三：始闻佳耦得韩娘，百里恩新绶与章。月欲笼人笼未得，先生犹治鲁山忙。

　　“始闻佳耦得韩娘”之后，黄裳自注“用杨於陵故事。子山为簿再娶。”杨於陵是唐代大臣，为人刚正廉洁、善于理政、不畏强权，曾因触怒权贵四次被贬外放。子山再娶，亦颇有失而复得之意。

　　在“先生犹治鲁山忙”之后，黄裳又自注“用元德秀故事，昔为子山作《风月堂记》，云：或笼吾醉魄而卧焉。”唐代诗人元德秀曾为鲁山县令，因道德高尚、学识渊博、为政清廉而名重一时。归隐后，被世人称为鲁山大夫、元鲁山。黄裳借用杨於陵、元德秀的故事，表达了对林迥人品的赞誉与肯定。

　　因为好友当主簿再娶亲，高兴到要赋诗一首，诗中回忆着两人一起醉倒而卧的往事，如此牵肠挂肚，可谓知己。

　　归隐风月堂

　　黄裳自注中提及，林子山为簿再娶之前，他曾为其写过《风月堂记》。这篇文章被收录为《演山先生文集》第十八卷第一篇。

　　《风月堂记》一开头就阐述了风月景致与人的关系。“风月，在天之景也；泉石，在地之景也；草木花实，在时之景也。三景之为物，最能适人之情，又有能累之者，故风月泉石常为好清者之蔽，草木花实常为好奇者之蔽。泉石风月草木花实，彼岂有意于累人哉？惟人不能以道取乐，以乐寓景，而景授吾所乐而已。违景则无憀，玩景则有斁，人之情莫不然。”

　　既然人生意趣与自然风光是无法割裂、相互依存的，黄裳的好朋友林迥是怎么做的呢？“子山得洞于梅岭。洞之中，基而为堂，累而为台，穴而为沼；以花名洲，以琴名泓，以鉴名石，以鹤名亭，以锦绣名谷，其类不能尽言之。所学则读庄子之遗言，故以南华命洞；所适则慕乐天之遗风，故以风月名堂。”这一段详细记载了林迥建南华洞的经过。其中梅岭、锦绣谷等景致，都与陈襄诗中所写吻合。

　　林子山意欲归隐，于梅岭寻得一个心仪的山洞，在洞中平整夯土，建风月堂，再建亭台。洞穴中积水成池沼，其中又有一些地方凸出水面如沙洲。积水深广处，水声似琴音。山石如镜，鹤鸣于谷，山谷一片锦绣，道不尽此间风光。

　　庄子被称为“南华真人”。其著作《庄子》又名《南华经》。林子山学习庄子的学说，就把自己的洞府命名为南华洞。“乐天”指唐朝诗人白居易，字乐天。白居易留下多首与风月相关的诗作，比如《咏闲》结尾处的“就中今夜好，风月似江淮”。林子山仰慕白居易，就把自己的房屋命名为风月堂。

　　文章接着写道：“子山于此乘兴而闲行，兴尽而宴坐，与所交游从事于文酒间，以度其生焉。”黄裳介绍了林迥的隐居生活状态。林子山闲适、随性地生活在南华洞中，兴致来了，就与好友谷中宴饮，诗酒助兴。

　　“或谓子山方学《庄子》，则宜内观，无事外游，而待风月泉石、芳菲草木而后得其乐，无乃有累乎？予谓不然。苟知吾形与景皆非真物，以生寓形，以乐寄景，志不存焉，何累于子山？”这一段是黄裳为林迥辩护。有人说林子山正在学习庄子的理论，应该扫除心内杂念，静心明道，无须在乎外部事物，看到风月泉石、花草树木，才能感到快乐，岂不是被拖累了吗？黄裳觉得不是这样的。个人和风景都是真实存在的。生命有不同的形态，以这些形态来寄托感情，用快乐的心态去看风景，怎么能说是被拖累了呢？

　　黄裳回忆起他与林迥的共同经历。“坐堂之上，有物泠然过之，或披其襟，或扬其袂，或撼其佩，拂其纤埃，循于帷幄之间。吹者清，嘘者和，回旋断续，在吾之左右，有物皎然而下，与泠然者相得于广莫。当是之时，南华翁则能适然与彼二物为无情游。澄辉之中，两腋习习，乘光御爽，登于万物之表，而或者莫之知焉。”

　　这段回忆颇有《庄子》之意境。泠，轻妙之意。《庄子·逍遥游》有云：“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坐在风月堂上，有轻妙之物，吹开衣襟，扬起衣袖，撼动衣带上的饰品，轻拂微尘，顺着四周悬挂的帐幕流动。呼吸时急时缓，断断续续，回旋往复。黄裳感觉到在他的身边，明亮洁白与轻妙缥缈，融合成一片辽阔空旷。李白月下独酌，与不懂感情的月和影永结无情游。当时的南华翁，或许也通过“皎然者”与“泠然者”，达到了这种境界。在一片清光之中，看遍万事万物。

　　“银色满身，金波汗漫，或烛吾吟笺，或泛吾酒卮，澡雪吾神，形见吾影，而或笼吾醉魄而卧焉。”月光洒满周身，弥漫天地之间，像烛光照亮诗稿，又浮于美酒之上，令诗人神魂涤荡、无所遁形，最后醉卧于月华之中。

　　“呜呼！泠然在竹，则得自然之声；皎然在水，则得自然之性。爽气皓色，与吾行止之影，忽尔而相得，瞥尔而相忘，不可系着，则知人与物非所玩者。及其皎然者，暝而归诸太阴；泠然者，静而归诸大块。”这一段借用“泠然者”与“皎然者”的变化，以及作者自身的感受，再次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呼应了庄子的“自然”观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而后，文章再次落到林迥身上，描绘了这样的画面：“南华翁则亦兀然坐忘，不知顷者爽气之所吹，皓色之所照，与夫苍颜华发行歌自适于其间者，果何物邪？然则南华翁之乐如是，或者无虑焉。”林迥沉醉于自然之中，山风凉爽，天地明媚，纵使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亦能且行且歌，怡然自得，无忧无虑。这就是南华翁的快乐！

　　经古道相会

　　在《风月堂记》的结尾处，有一段极有意思的文字，记录了黄裳经过古驿道，与林迥会面的场景。

　　“元丰庚申之季冬，裳偕郡人李泳北趋都下，道出南浦。南华翁访予于水阁，再请予记。不可辞也，乃含思于阁上，书遗之而去。”元丰庚申年即1080年。这一年冬天，黄裳和老乡李泳，一起离开南平，与南华翁相会于一处近水楼阁。南华翁请黄裳为自己的隐居之处写一篇文章。黄裳义不容辞，于是在水阁之上，写下了这篇《风月堂记》。

　　福建博物院副院长、《福建古驿道》文字作者楼建龙认为，黄裳“北趋都下，道出南浦”应该是走仙霞古道。按《读史方舆纪要》的说法：“仙霞之途，迂回峻阻。”往北走一段路，再出南浦是合理的。文中的南浦应该指的是浦城所在的南浦溪。

　　《三山志》记载：“（福州）西路旧无车道抵中国，缘溪乘舟，奡荡而溯，凡四百六十二里，始接邮道。”“西路”指福延驿道，修建于唐代，自福州通延平（南平），有水驿和陆驿两条线路，是福建最早建设和使用的驿道。

　　福温驿道则是《三山志》所记“北抵永嘉”路，起于福州井楼门，经北岭、连江、罗源、宁德、福安、霞浦、福鼎，至浙东温州。福温驿道是闽浙来往的交通要道，自南宋起，成为福州通往京都的重要驿道。

　　闽道之难，蜀道亦不及也。宋代福建西北部的仙霞古道和东北部的福温驿道之间，隔着崇山峻岭，却无法阻断文士游历的脚步。黄裳早年的游历路线，应该是经由“西路”至福州，再经福温驿道北上，抵达罗宁古官道梅岭段。在南华洞中，黄裳和林迥一起饮酒、写诗、修道，成为知己。黄裳又一次从家乡出发，向东游历，途中应林迥之邀创作了《风月堂记》。两年后，黄裳高中状元。

　　在繁忙的古道上，另一位北宋状元毕渐也向林迥走来，他们之间又有怎样的故事呢？且听下回分解。

　　《福州晚报》（2024年12月28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