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宁古官道上，旅人川流不息，物阜民丰、名士云集

寻找南华翁（下）

　　作者：何佳媛

　　罗源世号罗川，曾属古闽越国。先时荆榛繁芜，秦汉始有人烟。先民迁徙，拓荒山林，遂有小径。衣冠南渡，移民入闽，古道渐成。唐宋以降，官倡民建，水陆相连，得名官道。

　　罗宁古官道上，川流不息的旅人，带来物阜民丰，引来名士云集。罗源地方志的编纂与古官道带来的繁荣密切相关。根据史料记载，从宋代至民国，罗源先后编纂过9部县志。其中，宋代《罗川志》、明弘治《罗川志》、明正德《罗源县志》、明崇祯《罗源志》均已散佚。民国《罗源县志》仅存残稿。能够较为完整传世的仅有明嘉靖《罗川志》、明万历《罗源县志》、清康熙《罗源县志》、清道光《新修罗源县志》。在罗源的方志中，南华翁林迥是什么样的人呢？

梅岭亭。罗源县凤山诗社供图

　　始于明朝的错误

　　嘉靖《〈罗川志〉叙》提出：大率理国之词确，舛国之词乱，华国之词浮，陋国之词野，穷国之词揫，僻国之词寡。而又有一端焉，其间付诸名笔宗匠则整，托诸匪材凿士则乖。执斯言以绳各郡邑之志，无一不然者。

　　这段总结相当到位。用通俗的话说，各地方的现实条件决定了方志的风格，纂修者的水平决定了方志的准确性。各类方志没有绝对正确，对照着来看，再决定取信哪一方。看清南华翁的故事，离不开去伪存真。

　　嘉靖《罗川志》是罗源存世最早方志。第一卷山川中提及：“南华洞在县治半里。昔林迥子山，号南华翁，曾为金华簿，后解印隐于此，中立风月堂，左为天地窝，右为锦绣谷。”万历《罗源县志》也记录了南华洞，内容略有不同。一是说南华洞在县治东北半里。二是说林迥为宋朝进士。

　　这两本书都没有列出元丰二年（1079）的科举情况。嘉靖《罗川志》在庆元己未曾从龙榜的特奏名中，列出“林迥主簿”。这显然与陈善《扪虱新话》的记录相悖。

　　梁克家是绍兴三十年（1160）庚辰榜状元。他编纂的淳熙《三山志》记载：“陈善，祚之从第，字子兼，终太学录。”同年且同为福建籍考生，梁克家的记载可信度极高。庆元己未是1199年。林迥怎么可能在陈善考中进士后39年，才以特奏名入仕呢？

　　离谱的是万历《罗源县志》把林迥放在了宝祐丙辰文天祥榜的特奏名里。宝祐丙辰年是1256年，已经是陈善考中进士后，近一百年了。

　　康熙《罗源县志》再版时，延续了万历《罗源县志》的这一错误，还把迥写成“迴”，字子山变成“字于山”。

　　《八闽通志》记载的庆元己未曾从龙榜和宝祐丙辰文天祥榜，都并无林迥。可见并不存在同名同姓的情况，这的确是一个始于明朝的错误。

　　嘉靖《罗川志》和万历《罗源县志》，都没有单独为林迥立传。或许是因为林迥入仕年岁大，为官品级始终不高。嘉靖《罗川志》第三卷人物隐逸中，宋朝只收录了倪龙辅一人，并未列出林迥。可能是因为林迥入仕后，人们已经不再把他当成隐士。

　　在康熙《罗源县志》中，林迥终于有传。其中大量内容引用了陈善《扪虱新话》的记载。其他文字中，“宋宝祐间，以诗登特奏名”有误，“先为金华丞”有误。“归日转奉议郎，赐绯荣之”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宋代元丰改制后，奉议郎为正八品。林迥以从八品入仕，告老返乡时，转为正八品，再赐绯让他荣归，是很正常的流程。“自称南华诗翁，有《南华集》行于世”可能衍生自《藏一话腴》的故事。

　　万卷诗书一布衣

　　在陈襄、黄裳、陈善、陈郁的诗文里，南华翁林迥的故事逐渐清晰。在方志里，林迥的篇幅逐渐增加。1829年，道光《新修罗源县志》问世。在人物志文苑中，林迥排在第二，仅次于张蔚。

　　太平兴国二年（977），张蔚登第进士，是罗源第一位进士，人称“破天荒”。后来，他官至参知政事。这个官职类似宰相职位的副手，是当时的最高级别政务长官之一。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都曾任参知政事。

　　道光《新修罗源县志》中，林迥的传记内容远超过张蔚：

　　“林迥，字子山，邑高士。诗文清妙，与古灵陈襄、隐者湛俞交最契。真宗时，以《咏寝殿瑞桧诗》传京师，召见，赐号南华处士，由是诗名籍甚。”此处明显源自《藏一话腴》的故事，且将“坰”更正为“迥”，但真宗之误仍在，没有改成事件实际可能发生的神宗在位期间。

　　“元丰己未（1079）由诸科授惠安簿，历金华丞，请老转奉议郎，赐绯以荣之。遂归隐南华洞，三诏不起。”林迥的科举情况，可能参照淳熙《三山志》和《八闽通志》进行了修改。

　　林迥的为官履历，一说惠安主簿，一说金华县丞。但是，明嘉靖《惠安县志》的历官部分，宋代只记录知县，没有记录主簿，自然找不到林迥的身影。清道光《金华县志》的历官部分也没有查到林迥。1915年问世的光绪《金华县志》中，淳熙年间主簿增加了“林迴”，备注“罗源人，据《福建通志》补”。淳熙为南宋孝宗赵昚年号，使用时间从1174年至1189年。这显然不是林迥入仕的时间，属于刊误。

　　虽然林迥的仕途没有确凿的记录。但我们可以从“请老转奉议郎”开始推理。根据《文献通考》记载，宋代官员品级中，知县事为一县的最高长官；千户以上设置主簿、县尉；二万户以上设置县丞。无论宋代官品如何调整，县丞的品级都不低于同时期的县主簿。林迥年近六旬才当上主簿，当时的主簿为从八品。县丞可能为正八品。如果林迥告老还乡时，已经是县丞，那就不必再平级转为奉议郎。所以，林迥极大可能一直在县主簿的职位上工作。

　　道光《新修罗源县志》详细介绍了状元毕渐答赠林子山的故事，与陈善《扪虱新话》内容一致。随后，新的故事出现：

　　熙宁间，林知诣阙上书论时政，不报。迥访之旅邸，题诗壁上云：“先生平昔命何非，万卷诗书一布衣。回首长安成底事，吴山苍翠几时归？”知自是，遂归隐不仕。

　　这个故事也在晋江流传着。在灵源山上，有一个读书人叫林知，字子默。他发现王安石的变法，存在不合实际之处，可能变成地方官搜刮地皮、鱼肉百姓的工具。怀揣报国安民之志，林知去汴京上书，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皇帝。上书石沉大海，身上的盘缠也快用尽。绝望之中，他收到朋友林迥寄来的书信。当时，林迥任惠安主簿，到灵源山造访林知，听说他上京去了，预料到不会有回应，于是写诗劝慰。林知看完这首诗，拂袖回乡，在灵源山读书终老。灵水林知墓已被晋江市列入不可移动文物名录。

　　林迥的这首诗《题林子默隐居》，流传了下来。这个故事补足了林迥创作的背景。因为王安石推行变法，所以晋江学子进京上书。因为任惠安主簿，所以林迥要写诗劝归。“万卷诗书一布衣”或许也是林迥内心的写照。

　　林知的这趟汴京之旅，也许持续了很长时间。从熙宁年间，一直持续到元丰二年林迥任惠安主簿之后。这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寒了他的心。看到林迥问他，“吴山苍翠几时归？”也就速归了。

　　诏书征起不回头

　　道光《新修罗源县志》收录林迥诗文较多，认为“皆绰有高致”。由其诗文可窥见林迥的人生轨迹和感悟。

　　《题湛俞宿猿洞》诗云：“几年形胜隐南州，一旦声名蔼湛侯。夜色并来三岛月，水光分破五湖秋。荔枝影里安吟榻，红藕香中系钓舟。金印解还天子后，诏书征起不回头。”

　　宿猿洞位于乌山，曾是湛俞的隐居之地。据《八闽通志》记载：“湛俞，字仲谟，闽县人。景祐中举进士。累官屯田郎中，为本路转运判官。年五十休致，居于闽之馆前，乡人因名其地为旌隐坊。寻复迁于城南宿猿洞，三召不起。”

　　天子征召不起的记录，不仅出现在林迥身上，湛俞、林知等隐士皆有。天子多半没有时间逐一催他们上班。所以，“三召不起”只表明隐士的一种态度。也许是怀才不遇，厌倦了官场风云，像陈襄这样的理学家们对隐士格外推崇，结下许多布衣之交。

　　除了乌山宿猿洞，林迥还去过连江。他的《同黄秘校游连江玉泉》诗云：“泉山好景微，权尹讼庭稀。晓马破云去，夜船乘月归。妓歌珠不断，人醉玉相依。薄宦自拘者，咄哉多是非。”可以想见，当年的林迥骑马从罗源出发，沿着罗宁古官道前往连江与友人相聚，夜晚又乘船回到罗源。

　　虽然林迥的《南华集》已散佚，他的诗文还散落在不同方志中。万历《罗源县志》中，收录了林迥的两首诗。其一《咏山丹》：“叶剪清油药渥丹，春风随种出栏干。碧桃黄菊凋零后，谁伴长松到岁寒。”其二《咏长春》：“洞门深不放春归，客到寻芳莫问时。迟日暖风冰与雪，照人红艳一枝垂。”

　　淳熙《三山志》中有一段牡丹和林迥的记录：牡丹，州旧无之。庆历间，罗源林迥隐居南华洞，有《出山遇慈恩长老献牡丹》诗云：“春晚花王在处稀，山中还信正芳菲。”盖有之矣。这可能是福州现存记录中，最早描写牡丹的诗句。

　　熙宁间，程大卿师孟《咏福州》诗云“芍药牡丹难种处”，谓城中也。今古田、长溪、罗源、连江多有之。芍药所产与牡丹同。《八闽通志》第三卷岁时立春中记载：“罗源林迥诗‘青韭供盘饼面圆’。”

　　于是，林迥的人生拼图逐渐完整。林迥，北宋诗人，出生于1015至1025年之间，向往与四时花木相伴的隐居生活，四处游历，结交僧道。大约20岁的时候，他在罗源种植牡丹。40多岁时，他遇到了辞官返乡的陈襄，拜访了隐居在乌山的湛俞。50多岁时，他与年轻的黄裳，一起修道、写诗，引为知己。1079年，他60岁左右，考中诸科进士，去惠安当了主簿，后来又调往浙江金华。告老返乡的时候，升为奉议郎。80多岁的时候，他遇到了眉目如画的状元毕渐，两人以诗互赠。此时的林迥是否想起了黄裳？在他赴任惠安主簿三年后，黄裳已高中状元。如果林迥能够活到90多岁，他会遇到担任福州府知州事的黄裳吗？

　　梅岭古道的故事

　　南华翁林迥的故事落幕了，梅岭古道上的故事还在继续。这是罗宁古官道上重要的一段，连接着凤山镇和起步镇。群众习惯叫它起步岭。

　　岭下有个世受国恩坊，源自清代武绩极盛的黄氏家族。黄英是唯一担任过金门总兵、台湾总兵的罗源人，对恢复金门、厦门并澎湖36岛屡立战功，诰封三代。黄英长子正元，由侍卫历官至浙江处（州）金（华）总镇；三子正纲，历官至江南、浙江、广东提督。黄正纲之子光璜，历官至福建水师提标游击。这也是闯出了一番新天地。

　　因为罗宁古官道文化挖掘项目，我得以深入故纸堆去探寻。笔墨斑驳，藏着浮世三千。寥寥数语，便是风起云涌。我试图去还原一些人与事，只希望他们被看见，被除我之外，更多的人看见。因为只有被看见，才有去芜存菁的可能，才有保护与传承的机会，才能让过去拥抱未来。

　　渐识乾坤大，难舍草木青。几乎所有罗源一中的学子，都曾经在梅岭上走过。陈襄诗云：“四时花木锦绣谷，十里江山水墨屏。”这一代又一代的罗川学子，何尝不是另一种锦绣江山。

　　天地之间，你曾来过。

　　你好，林迥；你好，南华翁！

　　《福州晚报（2024年12月31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