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危砖黄

　　陈襄其人

　　陈襄（1017—1080），字述古，侯官县（今福州市闽侯县）古灵乡人，号古灵先生，庆历二年（1042）进士。青年时代在福州求学，与陈烈、周希孟、郑穆为好友，人称“海滨四先生”。“四人者，始相与倡道于海滨，闻者皆笑以惊，守之不为变，卒从而化，谓之‘四先生’。”他们的学术主张成为理学的先导。李纲序陈襄文集云：“初，公未仕，刻意于学，得乡士陈烈、周希孟、郑穆，相与为友，以古道鸣于海隅，人初惊笑，其后相率信而从之，‘四先生’名动天下。”

　　作为宋代理学之先驱者，陈襄特别重视“诚”与“明”。他写过一篇《诚明说》，文中说：“故诚者立善之本也，明者致道之用也，中庸者常德之守也，三者立天下之能事毕矣。圣人者，先得乎诚者也。……贤人者，思诚也。”

　　在《宋史·陈襄传》中，记载着一个陈襄利用心理学智破迷案的故事。那是陈襄进士及第后不久，任浦城主簿的时候，县令让他独当县事。当时县里发生盗案，抓来一帮嫌疑人，却没有一个承认是盗贼。陈襄审案时说，某寺庙的大钟能辨别谁是盗者，犯者摸钟就会发出声响，其他人摸钟则不会响。然后他率领吏卒先行到庙拜钟祭祷，“阴涂以墨，而下帷蔽之”，就是将钟遍身涂上墨汁，再用帷帐将钟遮蔽起来，形成暗室。待嫌疑人押来，命他们一个个进入帷帐摸钟。当他们出来时，摊开手，众人手皆黑，“独一人手无所污”，当场扣下，“盖畏钟有声，故不敢触，遂服罪”。

　　陈襄终生在各地为官，历经三朝，为北宋名臣。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48岁的陈襄被任命为开封府推官，时假谏议大夫充接伴北辽使。治平四年（1067），神宗即位，陈襄以谏议大夫奉命出使北辽，八月还，作《使辽录》一卷。陈襄门生孙觉在《先生墓志铭》中说：“使契丹，契丹欲屈公下坐，公以礼固争，不为屈。”

　　陈襄观察到北方边防存在的弊端，向朝廷建议，要采取措施加强边防，安定民生。他在《治平四年八月奉使回上殿札子》中说：“臣昨奉使北蕃，久留边郡，窃见高阳关一路沿边州郡戍兵甚冗……臣愚以为，方今安边息民之要，莫先于减戍卒而用土兵。戍卒减则财用省而民力舒，土兵用则战守易而城池固。”土兵，是宋代在西北边境或广南两路设置的地方性兵种，又称土军。陈襄坚决主张改革兵制，裁减冗兵，他在《论冗兵札子》里算过一笔账：“臣观治平二年天下所入财用大数，都约缗钱六千馀万。养兵之费约五千万，乃是六分之财兵占其五。……大抵兵贵在强不在多，今若选择精悍之士，而去其懦弱羸老者，凡五分之一则犹有九十六万精兵，不为不足矣。”他提出的“兵贵在强不在多”的观点，可以说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出使北辽归来后，陈襄获迁尚书工部郎中，充秘阁校理，诏知明州（宁波）未至。次年，即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陈襄知谏院，同修起居注，改侍御史知杂事。官至枢密院直学士，太常寺兼礼仪事，侍读。

　　陈襄擅识人，也擅荐人。他曾经举荐王安石，但当王安石于熙宁二年推行变法后，他很快便对王安石、吕惠卿及青苗法等提出批评，论青苗法之弊，“望贬斥王安石、吕惠卿以谢天下”。熙宁十年（1077），“在经筵时，神宗顾之甚厚，尝访人材之可用者，襄以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苏颂、范纯仁、苏轼至于郑侠三十三人对。谓光、维、公著皆股肱心膂之臣，不当久外；谓侠愚直敢言，发于忠义，投窜瘴疠，朝不谋夕，愿使得生还，帝不能尽用”。经筵者，御前讲经也。“襄荐士之章，不为一言虚美，唯贤知贤……襄之名其足以不朽矣”。在陈襄给神宗的推荐名单中，还有孙觉、李常、曾巩、苏辙、程颢、刘载、王安国、张载等。其中，曾巩于熙宁十年八月到福州担任知州，孙觉紧随其后，于元丰元年十二月来福州担任知州。

　　陈襄与苏东坡交谊甚厚，他比苏东坡年长，苏东坡任杭州通判的时候，陈襄正担任杭州知州（熙宁五年至七年），两人多有诗词唱和，如苏轼《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陈襄《和苏子瞻通判在告中闻余出郊以诗见寄》《和子瞻沿牒京口忆西湖寒食出游见寄二首》《和子瞻沿牒京口忆吉祥牡丹见寄》《中和堂木芙蓉盛开戏呈子瞻》等。陈襄在《熙宁经筵，论荐司马光等三十三人章稿》中对苏轼写下这样的评语：“豪俊端方，所学虽不长于经术，然子史百氏之书，无所不览，文词美丽，擅于一时。居官敏恕，尤通政事。”

华严岩侧题刻

于山状元峰题刻

　　陈襄与程师孟在福州的行迹及唱和

　　熙宁元年（1068）九月，程师孟（1015—1092，字公闢）以光禄大夫身份知福州，熙宁三年冬离任。程师孟在福州任内，扩子城，疏河道，修桥梁，兴教育，救灾荒，治行称得上“东南第一”。其《欧冶亭序》云：“予至州之明年，新子城。城之东北隅，灌木阴翳，因为开通。始问此水，或对曰：‘欧冶池。’予窃喜其迹最古，且爱其平阔清泚……于是亭阁其上，浮以画舫，可燕可游，州人士女，遂为胜概。”这里面提到的“至州之明年，新子城”，指的是程师孟到福州上任的第二年即1069年四月，动工重修、扩建子城。

　　为什么要重修城墙呢？因为福州在北宋初期归吴越管辖，吴越钱氏于太平兴国三年（978）降宋，福州方并入大宋版图，朝廷为了防止地方割据，下令拆毁福州城垣，“诸城皆废”，仅剩半截高的低矮城墙。之后福州城垣和城门虽有所修复，但规模极其有限。蔡襄第二次知福州时（1056年八月至1058年六月），曾奏请修筑城墙，因朝廷经费短缺，其事未行。福州重修城墙的工程，终于在程师孟知福州时申请成功并且动工了。程师孟除了修复原有城墙，还扩建了西南隅，还在威武军门的门楼上增设滴漏和鼓角，鸣更报时。其《晚登威武鼓角楼》诗云：“百尺谯门戍万兵，黄昏初动画龙声。铜钲犹是闽王点，银秤才悬汉守更。四面僧夸金作界，半年人看玉为城。官程稍近千余里，不到侬家向此行。”自注曰：“旧无滴漏，予至始创。”看来他对此颇为得意。

　　程师孟还在乌石山上建了一座道山亭，待到若干年后曾巩也做过福州知州了，程师孟便请曾巩为道山亭写一篇《道山亭记》。《道山亭记》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即曾巩从福州知州离任的第二年，当时曾巩已知明州（今宁波），程师孟知越州（今绍兴）。

　　也是在熙宁元年，陈襄回乡省墓祭祖，是年冬被召入都。在福州期间，陈襄与程师孟等人同游山川胜迹，游览之后有诗唱和。

　　乌石山先薯亭附近的华严岩侧，至今留有一处题刻，记录了他们的一次集体游览：

　　程公闢、陈述古、沈公仪、湛仲谟、刘执中、杜伯通、马损之，熙宁元年冬游。

　　同一次游览，相同的人员，于山状元峰也留下题刻，并且标示了人物身份：

　　光禄卿、直昭文馆、知军州程师孟公闢，同刑部郎中、充秘阁校理陈襄述古，提点刑狱、都官郎中沈绅公仪，转运判官、屯田郎中湛俞仲谟，新湖北转运判官、都官员外郎刘彝执中，同提点刑狱、内殿承制杜该伯通，通判军州、都官员外郎马益损之游。熙宁元年冬题。

　　沈绅，字公仪，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以尚书屯田员外郎为荆湖南路转运判官。沈绅与程师孟相交，其诗《送程给事知越州》有句云“蓬莱到日望三山，海波浸眼穷天涯。酒浓诗豪真乐都，莫为画船留若耶。公才甚高宜大用，归来禁鼓听新挝”，程给事即程师孟，越州即绍兴，程师孟离福州后知越州。

　　湛俞，字仲谟，闽县（今福州）人，英宗治平年间，以屯田郎中为福建转运判官，熙宁间，一度隐居于乌石山宿猿洞。

　　刘彝，字执中，陈襄妹夫，福州人，水利专家，神宗择水官，以彝悉东南水利，除都水丞，赣州城的北宋排水干道系统“福寿沟”就是刘彝出任赣州（虔州）知州时主持修建的。

　　杜该，字伯通，熙宁元年到福州，任提点刑狱职，熙宁三年移知黔州。

　　马益，字损之，当时在福州，任都官员外郎，通判军州。

　　这两处题刻，一处写得简洁率性，一处写得周全拙朴，大概是不同的人安排镌刻，亦或出自不同的书写者之手。

　　一次游览，两处题刻，或许是知道了陈襄被召入都的消息，赶在陈襄离开之前，特意安排一次游览、并留下题刻作纪念吧。“熙宁元年冬”的这件雅事，我们已经无从知道具体细节，却可以想象他们行走在福州山川的风采。

　　当然，陈襄回到福州期间，与程师孟等人的相聚和游览，不止是“熙宁元年冬”这一次。

　　乌石山有个宿猿洞，“怪石森耸，藤萝阴翳，昔隐者蓄一猿，俗因以名”。熙宁间，湛俞（字仲谟）辞官退居宿猿洞，程师孟亲篆“宿猿洞”三字，刻于石上。程师孟曾为湛俞先人坟院作诗《书仲谟先茔功德院》，云：

　　高门馀庆本光山，不幸流离五代间。

　　今日太平家可乐，郎君富贵锦衣还。

　　当陈襄、程师孟一行来到宿猿洞，便在这里饮酒唱和，雅集赋诗。陈襄读到程师孟《书仲谟先茔功德院》诗后，便作《和程大卿题仲谟先茔功德院》一绝云：

　　闻说山元是旧山，衣冠家此百年间。

　　自嗟亦有同来祖，两处松楸得往还。

　　此诗有版本误作《程大卿书宿猿洞》，显然不合诗中“两处松楸”（松楸代指坟茔）之意。

　　在宿猿洞，陈襄与程师孟还有诗作相唱和：

　　陈襄《和程公闢游宿猿洞二首》云：

　　几年营此草堂栖，施饰名园百卉齐。

　　曾学子真耕谷口，今容摩什老山西（洞中有老僧）。

　　龙台日上千峰出，雁塔云生一径迷。

　　知有岭猿犹在否？使君高卧莫教啼。

　　老来归鞅海边村，犹喜诸亲聚里门。

　　汉守朱幡临祖帐，韩侯清酒满离樽。

　　猿惊出洞时三啸，梅送行人早一番。

　　此去蓬莱峰顶月，梦魂应到荔枝园。

　　诗的最后两句，写到了对福州荔枝的魂牵梦绕。即使外面的世界如蓬莱仙境一般美好，心心念念的还是故乡的风情和风味。

　　乌石山和于山，都属于福州城内的“三山”。陈襄和程师孟等人的游览，不仅走了这两座山，还走了“三山”的另一座——越王山（屏山）。游览之后，程师孟作诗《越山亭》，并寄陈襄，诗云：

　　江山千古仙人地，城郭三春刺史天。

　　文士莫如今日盛，方袍更比别州偏。

　　此诗存世不全，原诗应该是八句。陈襄在北返的途中，收到程师孟的诗作后，依韵和了一首，即《和程公闢大卿游越山亭》：

　　荔子园林海日边，幽亭更在碧云巅。

　　江山旧是无诸国，楼殿今为极乐天。

　　五马知君多暇少，一樽惟我共游偏。

　　须知白首留连意，已有新诗寄北船。

　　他们的诗，赞颂了福州的山川之美，也赞颂了福州的人文之盛，同时也传达了当时贤达名士之间相互欣赏和勉励的情谊。

　　他们的游览，也不仅走了福州城内的“三山”，还走了城郊的卧龙山、升山等。

　　卧龙山，在福州城西北郊。程师孟《与陈襄、刘彝、湛俞同游卧龙山》诗云：

　　闻说林泉便访寻，平田一迳陟孤岑。

　　松阴落处宜千客，荔子生时值万金。

　　尽放迟回官舍近，不妨闲处石门深。

　　四边稻熟征租子，稍惬微官出郭心。

　　诗中不仅歌咏了福州的风物风情，更流露出农作物丰收、租税充足，为官者心里踏实的情怀。

　　升山，在福州城北的新店镇西北赤星村境内。程师孟《升山祠堂》诗云：

　　行处松萝深似幄，望中城郭细如棋。

　　清泉可惜藏岩下，不作先生洗药池。

　　这首诗有可能缺失四句，因为陈襄的和诗《和程大卿游升山》与之同韵，却有八句：

　　相逢不及荔枝期，况值千岩雪洒时。

　　南国小棠偏去近，北山逋客独来迟。

　　云中直有三清路（山有任真君殿），尘外都如一局棋。

　　闻欲引泉添洗药，未应夺我凤凰池。

　　此诗末句写到“凤凰池”，盖指凤池山之凤池，凤池山在升山之西，凤池山有凤池寺，又称凤池院。陈襄《和程大卿游凤池院》云：

　　白云深处一轩开，凤去池空折野梅。

　　山接九龙争夭矫，路盘千骑久徘徊。

　　烟岚翠入樽前滴，水石深从涧底来。

　　谁与忘机此栖息？笑看林鸟下生台。

　　陈襄极为重视与程师孟的友谊，他还写下《和程大卿新辟诸寺门》《和程公闢红梅》《和程大卿荔枝》等诗作，与程师孟相唱和。

　　这些诗作，珍藏着当时福州的风物风情之美，也见证着陈襄和程师孟这两位志同道合者的心志和友情。

　　熙宁元年冬，陈襄被召入都。熙宁三年冬，程师孟也结束了在福州的任职，被调往他处。他们在福州的交游及唱和，只能成为记忆了。

　　《福州晚报》（2025年1月16日 A07版，17日 A14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