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新苗
听说祥谦琯前村发现了一口奇怪的古井,我们闽侯县博物馆立即组织人手前往踏勘。自新石器时代起,井就已经出现,可谓历史悠久。它对于农耕社会意义重大,所以井作为载体可以延伸出很多文化现象,再奇怪的古井都有其内在逻辑。
我们驱车来到五虎山脚下的琯前村。这里人来人往,是一个挺兴旺的村庄。古人卜居,通常要先选定水源。倘若不是滨江之地,则要挖井以供农事和日常生活。而出泉的位置往往是宜居的宝地。以井为枢纽,人口会逐渐聚集、繁衍,由家族至村镇至城市,不断兴盛扩大。“市井”一词便由此而来。
从村民恬淡的脸上,我读出几分历经沧桑后的诗意。先秦《击壤歌》恰好可以用来描绘他们的生活状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如果说先前人们的处世哲学和生存智慧有一半因井而生,大约不过分。不同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汉人们围井安住,才能充分发展科技生产和文化。
村里的林先生为我们引路,穿过他家祖宅,便见到那口古井。粗看一眼,我便理解了为什么它会被遗忘在岁月的边缘,直至现今才被外人发现。古井不大,似乎很平常。井栏平面形状为内圆外八角,外径约1.2米,内径0.76米,各立面为方形,高0.7米。其外壁略带鼓凸曲线,近似某种瓜类,但又有别于常见的瓜楞造型。井栏由整石凿成,质地颗粒较粗。其中五块立面镌刻文字,字迹漫漶,大小横竖不齐,部分掩埋于地下。
经辨认,初步判断为:“……(兹)井一口,(沙)门发心,……九年于……古岭。弟子林二娘发心……井一口,合(家)女男同……福利,天(圣)三年(正月)。庆元丁己重修。”此处本应为“丁巳”,却被误写成“丁己”,可见造井的是普通人,文化水平不高。其不规范的字形,也增加了不少辨识难度。不过,文字内容大致是记述凿井的人物、时间、募捐等比较平常的信息,与他处铭文没有太大差别。
记得琯前另有一座宋代白马桥,石梁边沿上镌“弟子林镒与室中林二十三娘同发心造石桥”。由于井桥共属一村,年代接近,所以“林二十三娘”很可能就是井壁上刻的“林二娘”,只是“十三”二字已被地表掩盖。
宋代女子社会地位不高,所以大都没有正式名字,多唤作“某某娘”。著名的义姑林五娘也是本地尚干人,生于南宋理宗时期。她为了延续林氏苗裔,上事祖母,下抚孤侄,矢志不嫁,故被后人尊为女神。可见处位不高的人同样可以造福桑梓,延泽后辈。我不禁收敛心神,重新审视这口貌似平常的石井。
井口有规则地排列着一圈大小深浅不一的圆形凹坑,表面稍显光滑。种种迹象表明,它并非在劳动生活中无意形成的,而是具有某些精神层面的内涵。在我有限的知识构架中,如此形制的井尚属孤例,因为本县从未见过同类文物,邻近县区也未听说,或许它跟此地独特的地理环境相关吧。
我用指南针测了测,背靠西北,面向东南,正后方刚好是五虎山中座主峰白面虎。那么这些凹坑有什么作用呢?《清明上河图》中画有宋人在井边汲水的情景。井沿低矮,为了安全和方便取水,上方配有“田”字形的井架。本地古井也有类似的装置,不过多是带孔的石井盖,既可提水,又能防止小孩、鸡犬坠入。木制井盖也有,只是经不起岁月的侵蚀,无法长久留存。汉人善使榫卯结构,井盖自然可利用凹坑来固定。如此解释似乎合理。但我数了数凹坑数量,共28个。固定井架、井盖用得着这么多凹坑吗?我又感到疑惑。
听说近日有前辈学者到访过这里。他认为:“民间信仰中,树有树神,河有河神,井有井神。为了祭拜井神,在井口凿出代表二十八星宿的圆坑,堆沙或团泥插香、或熔蜡插烛,初一、十五便于祭祀。”老专家的观点显然更有道理。历朝古籍文献都不乏关于风水井以及井边祭祀、招魂等民俗的记载。
随后,在与林先生的深谈中,我又获得了些新的信息。林先生告诉我,由于该井地理位置特殊,每到十五的晚上,皎洁的月亮会完整地映在井水中。井映明月的现象估计并不少见,但听到这话,我眼前依然为之一亮,不由得佩服起古人的哲思和浪漫。看那井水,清冽幽深,果真如深邃明澈的眼睛。
二十八星宿分别是东方青龙七宿、南方朱雀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北方玄武七宿。二十八星宿不仅用于观测天体运行,还在古代宗教、文学及星占、择吉等方面广泛应用。
由此我的脑海里现出一幅众星拱月的图景。在一个十五之夜,玉轮当空,迎神祈福的人们斟酒般将水注满井口的所有凹坑。璀璨星光随即接连映入那一汪水中,恍若神迹降临。
人们围着八卦形的石井鱼贯而行,拈香浅诵。他们一边感受斗转星移,一边祈祷人丁兴旺、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同时祝福背井离乡的人平安归来,共享太平康乐。
处世之道没有太多秘密。秘密或许只是因为见仁见智,角度立场不一。所以即便只是一口井,也能呈现出丰富的文化现象。如今我所陈述的,同样只是一人一时一地的初步理解。
然而文物工作不能仅凭想象,我们会继续深入研究琯前古井,综合各种可能性,对比分析相关例证,在客观还原事实的同时,充分挖掘、彰显其文化内涵和现实意义。
《福州晚报》(2025年1月23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