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莹
福州的春,总有微微的雨。微雨的黄昏里,三坊七巷白墙黛瓦之间,百年流苏纷扬如雪。在这样清甜而烂漫的春日,慢慢回想着一百年来,清华大学的福州“朋友圈”里,那些关于家与国、青春与爱情、科学与艺术、勇敢与坚持的久远往事,那所有的赤诚、深挚、热烈,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我一直觉得,关于清华、关于福州的这些美好故事,能在时间长河里薪火相承、流传下来,被你我所知,一定在冥冥中有它的意义。一代又一代的福州清华人,靠这些力量变得通透飞扬,又清亮沉敛;一代又一代的福州清华人,在它们的照耀下,对身边人、手头事,不怠慢、尽心力,对于干净纯粹,永远保持敬仰与热忱。
孤独者:平静的闪耀
关于孤独这件事,绝大多数人是怕的,虽然里尔克抒情道:“我那孤独的美丽的道路。”有的人始终像是一座不能被他人全然涉足的岛屿,静静地穿越一个人的精神海洋,在那些安静的光阴里,平静而闪耀。
1997年7月27日,一个老人孤独而平静地走完了97年的闪耀人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对护士说:“这里是清华大学。”这位老人,就是陈岱孙。
陈岱孙1900年10月20日出生于福州螺洲镇店前村,少年时代在家乡接受了九年半的传统私塾教育,打下了坚实的文史功底,1915年考入福州英华中学。1918年夏,陈岱孙参加了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在上海的插班生考试,考入高等科三年级。1920年夏,陈岱孙以优异的成绩从清华学校毕业。这年秋天,他带着“学得一些有用的知识,回来为祖国效力”的理想,进入美国威斯康星州立大学学习经济学,1922年取得文学学士学位,并以出色的成绩获得金钥匙奖。1926年3月,他获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念了二十年书的陈岱孙发誓此生再不参加任何考试。
1927年,陈岱孙在游学欧洲近一年后回到祖国,9月应聘回清华经济系执教,成为学校最年轻的教授之一。1928年,他担任经济系主任,上任伊始,一面投身于繁重的教学工作,一面致力于经济系的建设与发展。在他看来,“治学如筑塔,基础须广大,然后层层堆建上去,将来总有合尖之一日,学经济学欲求专门深造,亦应先奠广基”。因此他鼓励学生不仅要注重“本系课程的基础”,而且应注重诸如政治、历史、哲学、心理、算学等知识的基础。在他的倡导和主持下,经济系确定了“理论、事实及技术三者兼重”的培养目标。1929年,陈岱孙就任法学院院长,同时成为教授会、校务会议、评议会成员,开始参与校务管理。他始终以高度的责任感,与学校同呼吸共命运。
解放后,陈岱孙任清华第二、三、四届工会主席。1952年院系调整时,陈岱孙调往中央财经学院,离开了清华,但他对清华的热爱之情从未改变。1980年校庆时,这位已80岁高龄的老人欣喜地表示,愿为新恢复的经济管理工程系“尽我们的力量,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1984年,他被聘为清华经管学院首批名誉教授。自1981年清华校友总会恢复活动以来,陈岱孙先后担任副会长、名誉会长,为联络海内外清华学子加强彼此间的联系与交流、关心母校发展付出了很多心血,他是为母校工作服务年限最长、贡献最大的校友之一。
陈岱孙的一生,既是学术的巅峰,也是情感的孤旅。他长得高大英俊,又平易近人、风度翩翩,还精通各项运动,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在清华的讲台上,他是备受尊敬的教授,智慧与风度兼备。据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陈羽纶《万世师表 遗风永存——琐忆岱孙师》一文回忆,那时凡有陈岱孙的课,前面几排往往坐满女同学,因为陈岱孙不但学识渊博,而且风度翩翩、仪表非凡,穿着很有品位,还叼着一个与福尔摩斯同款的咖啡色烟斗。他的课深受学生的喜爱,可他却选择了独自一人,守护着内心深处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感。
陈岱孙留给后世的,不仅是满门桃李,还有那份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正如王曙光所评价的那样:“他一生淡泊、孤独,终身未娶,将全部的精力贯注到教书育人之中,对他而言,教书不仅是安身立命的职业,更是他全部生命的诠解方式,这种诠解几近一种宗教式的虔诚和投入。”
我们今天回望陈岱孙平静而闪耀的世纪人生,不仅是纪念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与校友,更是让自己明白,人生是一场孤独的灵魂的修行,一个人来,最后一个人走。在岁月的长河中,安于孤独,享受孤独,才能于风生水起时,看见了不起的自己。
牺牲者:青春的光华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清华校歌里一个广义的概念,答案却往往具体而精微,沉重而深挚。因为它需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铺就坦途,需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献祭理想,需要以一种唤醒众生的方式来做出永恒的解答。1953年,北京市开始进行解放后第一次大规模城建。对于北京旧城的去留,林徽因与个别学者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被称为“出身低微,思想因循守旧”后,林徽因慨然回答:“我侯官林氏满门忠烈。”而林恒,正是这个英烈辈出的家族里,那个最后血洒长空、以身殉国的后辈。在他那短暂的生命中,青春的光华,让后人不敢侧视。
林恒是林徽因的弟弟,1916年生。他的爷爷林孝恂、二爷爷林孝宽,都参加过公车上书,资助过“戊戌六君子”,在当时都属于开明人士,并且身怀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林恒的堂叔林尹民、林觉民,族叔林文,均是革命烈士,在“黄花岗起义”中牺牲,并称为“黄花岗三林”。林觉民烈士的《与妻书》,被称为“百年来最美的情书”,成为那个时代的绝唱。林恒的父亲林长民,在民国初期参与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是清末民初著名政治家、外交家。
在这样的家族中成长,1935年,林恒从老家福州到北京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一二·九”运动爆发时,林恒毅然放弃清华的学业,报考了航空学校,成为中央航空学校第十期学员。1940年结业时,全级125人,他的结业成绩名列第二。
结业后,林恒来到成都,执行飞行任务。1941年3月14日,日军再次对成都发动空袭。当天中午,中国空军第三、第五大队共31架飞机在双流上空与12架日军零式战机遭遇,林恒冒着枪林弹雨,驾驶刚从苏联接收回来不久的伊153型新式飞机升空作战。由于敌我双方机型性能相差悬殊,我方损失惨重,林恒在击落日军一架飞机后,不幸头部中弹,坠机于双流南门一带,年仅25岁。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那个时代的清华人啊!他们的爱与风华,只问自由,只问盛放,只问深情,只问初心,只问勇敢,无问西东。那个时代牺牲的众多清华人,是那段晦涩黯淡的历史中点亮一程的微弱灯火,是时光长河里转眼即逝的短暂星芒。一个人无需向他人追问所谓人生的意义,当年轻的脚印被鲜血掩埋之际,立德立言才真正在心中落成。正如林徽因那首感人肺腑的长篇悼念诗《哭三弟恒》中所说:“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如今,又是葱翠袅娜、浩浩荡荡的四月了,仲春薄念,众花欲燃。
永远年轻的牺牲者林恒啊,你依然是春日福州城的万千意象中,最灿烂的那一朵。
风骨者:福州的女儿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一直觉得这首《十月独行》比《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更能体现林徽因的生命底色。世人总爱将林徽因的剪影浸在民国烟雨的胭脂色里,以才子佳人的旧章回体装订她的传奇。那些被月光漂白的书信、被岁月揉皱的情诗,成了她生命注脚里最喧哗的旁白。可若细听北平胡同深处漏下的风声,山西古刹檐角悬着的铜铃,便会触到她灵魂深处更坚硬的质地。那是钢笔墨线在图纸上生长的经纬,是青砖黛瓦在战火中凝固的诗篇,是风骨不堕的大节大义。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1904年6月10日出生,5岁时由大姑母林泽民授课发蒙,8岁移居上海。1914年,林徽因与祖父赴京,1916年就读于英国教会办的北京培华女中。1924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前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学,因建筑系不收女生而改报美术系,辅修了建筑系课程。1927年夏,林徽因从宾大美术系毕业后,又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半年,1928年 8月回国任教。
20世纪30年代初,林徽因夫妻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后来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20世纪30年代,他们走遍了中国15个省、200多个县,实地勘察了2000余处中国古代建筑遗构。他们的工作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1944年,他们先后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和英文《中国建筑史图录》。1946年,她与丈夫梁思成一起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她以病骨支起中国建筑史的脊梁,在肺痨的喘息声里丈量唐宋飞檐的弧度,于烽火连天中守护营造学社的星火。五台山佛光寺的斗拱承托着她的体温,那些被测绘仪定格的古建,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的诗行?
世人总爱将才女困在绯色的镜框中,却忘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底座的纹饰浸润着她的兰心蕙质,她亲手设计的国徽如今盛放在祖国辽阔的河山。一个杰出的女建筑师在梁柱间默默攀爬的晨昏,那些艰难苦厄面前的大节坚贞,远比玫瑰粉黛更值得成为传奇的底色。她那几分散淡傲骨,别人轻易不能看见。抗战期间,炮火连天满目疮痍,林徽因拒绝出国,决意共赴国难。年幼的儿子梁从诫问道:“妈妈,日本人打进来了怎么办?”林徽因从容一笑,坚定地说:“中国的读书人,总有最后一条路,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当一个女人有了风骨,哪怕有一场漫天是非,也自有山海来渡。当一个女人的眼中有了星辰大海,整个生命都将有照耀感地投向更辽远的地平线。那些被世人反复咀嚼的儿女情长,不过是生命长卷中的一处小小留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纪念林徽因,纪念这位福州的女儿绚烂璀璨的一生,也是告诉自己,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要努力留下自己独特而璀璨的轨迹,做一个为梦想而闪闪发光的人。
2024年5月18日,林徽因入学宾夕法尼亚大学100周年之际,宾大向她追授建筑学学位,举办庆典向她致敬,致敬这位建筑师、这位福州女儿的非凡成就。
百年倩影,芳华永驻。
在这个清明时节,让我们采撷一簇洁白的流苏花,郑重地献在她的灵前。
(资料来源:清华档案馆官网、清华校友总会官网)
《福州晚报》(2025年4月8日 A05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