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强 文/图
“赵榜眼读书处”石刻。
清代福建第一个榜眼
乌山北麓的罗浮岭,有一条登山道,道的左侧有一块石桃坞,竖刻着六个隶书大字:赵榜眼读书处。
赵榜眼何许人也?
郭柏苍《乌石山志》有记:“赵榜眼,名晋,字柱国,闽县人,康熙癸未及第。”明清时期,“及第”专指“三鼎甲”,即殿试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查乾隆版《福建通志》,赵晋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癸未科殿试一甲第二名,榜眼,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
清代的福建,虽说仍是科举大省,但较明代,质量有所下降,从名列“三鼎甲”的数量就可以看出,明代三十三人,清代只有十人。据清施鸿保《闽杂记》记载:“国朝开科以来,至道光丙申(1836)一百九十三年,闽县林鸿年始中状元。”
一个“始”字,点出了状元的难能可贵。为了给这个姗姗来迟的状元一个合理的说辞,施鸿保引用了一个流传很久的谶言:“旧有谣云,‘五眼开,状元来’,丙申以前,闽省榜眼五人,赵晋、吴文焕、邓启元、林枝春、廖鸿荃也。其谣果验。”原来,不是福建人中不了状元,而是没集齐五张“榜眼卡”。看来,第一张“榜眼卡”的拥有者赵晋,功不可没,可为什么这么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在福建却知者寥寥呢?
赵晋生于康熙八年(1669)。早年的赵晋应该是清苦的,从他的诗作“移家索米五云边,鸡犬巾箱赁一船”可知,他的家境并不太好。为了有个好的读书环境,他来到乌石山,在亚圣庙边寻了处山深籁静的所在,与清风为伍,与林泉为伴,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
而立之年,他终于考中秀才,并以优异成绩进学为廪膳生。廪膳生是县学里享受官府廪米津贴的生员,类似刚恢复高考时的大学生,含金量高,地位优厚。
康熙四十一年(1702),“遇事敢言”的礼科给事中许志进来到福建,担任壬午科福建乡试主考官。当时的福建,“每科应试,多至万人”,而取中人数不足百人,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而在这场千军万马的博弈中,赵晋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被许志进取为第五十四名中式举人,成为许志进的门生。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十月的桂花开得正盛,散发着一股沁人的香气,赵晋告别了家人,告别了带给他福气的乌石山,踏上了赴京赶考的古道。没有人知道他走的是经北岭北上的福温路还是经赤桥北上的福瓯路,只知道他胸中怀着一股“连捷”的斗志,希望在通过乡试的第二年,就考上进士,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
康熙四十二年(1703)二月,朝廷公布了癸未科会试的总裁名单,经筵讲官、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熊赐履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他继癸丑、甲戌、丁丑、庚辰之后,第五次担任会试总裁。要知道,会试总裁是天子钦点,不但德才兼备,还要位高权重,经他典试录取的贡士都视他为座师。作为“一典乡试、五典会试”的总裁官,“所取门生不下千人”,堪称盈门桃李,众望之辄。
会试的总裁官共有四位,除了熊赐履外,还有经筵讲官吏部尚书陈廷敬、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管翰林院事吴涵和礼部左侍郎管右侍郎事兼翰林院学士许汝霖,阁老、冢宰、少宰、少宗伯组成了癸未科会试的考官阵容。其中的陈廷敬,也曾“三典会试”,这场会试过后,他入阁拜相,任文渊阁大学士。
三月,癸未科会试开考。三场试毕,贡院唱榜,赵晋名列第三十二名贡士,会元则是江南宝应人王式丹。阴差阳错,后来,赵、王两人同列三鼎甲,同入翰林院,又因同一起官司入狱。
四月殿试,三日后金殿传胪,一甲进士三名,王式丹如愿以偿,“会状联元”,成为万众瞩目的状元郎,而赵晋则紧追其后,名列第二,榜眼,钱名世第三,探花。
丹阙万人窥榜眼,碧幢千骑拥遨头。御街夸官的队伍里,三十六岁的赵晋骑着高头大马跟在五十九岁的白头状元王式丹之后,春风得意,乐溢心头,这一刻的他居一人下,得万人颂。
几天后,朝廷颁下旨意:“授一甲进士王式丹为翰林院修撰,赵晋、钱名世,俱为编修。”入翰林院是三鼎甲特有的殊荣,其他进士想入翰林院,只有馆选,走庶吉士这条道路,能不能“留馆”,还要看三年后的考核。这就好比三鼎甲一入职就是正式工,而其他人还要“见习三年”,之后择优录取。
“翰林承旨贵,清净玉堂中”,入馆后的赵晋开始了清贵、体面、权力小,却又前程远大的词臣生涯。之后的日子里,他会在充日讲官、教习内书房、轮值诰敕房的职位上熬资历,也将在史官、讲官、坊局的轮换中按序升迁。不出意外,还能时不时外放个肥差,改善下“穷翰林”的生活。果不其然,康熙四十四年(1705),赵晋出任江西乡试主考官,四十五年(1706)任陕甘学院提学道(即学道、学院兼差)。
也就是这时,在赵晋的家乡福州,有好事者在他读过书的乌石山上刻下了“赵榜眼读书处”六字,希望能沾一沾榜眼的福气。殊不知,赵晋的高光时刻到此为止。
眼看他登玉堂
眼看他跌神坛
康熙五十年(1711)六月,朝廷公布了江南乡试的正副考官:副都御史左必蕃与翰林院编修赵晋。
接旨后,赵晋即刻奔赴江南。此时的他,应该是踌躇满志的——外放乡试考官本就是“人财两得”的美差,不但取中的举人新贵多有请托,地方官员也会有程仪相送,何况去的还是“两京十三省乡试”中有“南闱”之称的江南乡试,最有油水。当他一路南下时,沿途便时不时有人来见,他也来者不拒。等到了燕子矶,江面的波光粼粼,就仿佛一把一把的雪花银,晃得他眼花缭乱。
江南是科举发达省份,每科乡试都汇聚江苏、安徽两省数以万计的考生。清代文人继昌在《行素斋杂记》中称:“江南(即江苏)、安徽上下江,夙称人文渊薮,每科应试者不下二万人。”而整个清代,江南乡试108科仅录取了13607名举人,比例之低,竞争之激烈,不亚于今日之考研。这也使经济富庶、金钱万能的江南地区,科场弊案屡禁不止。
八月,江南乡试如期举行。九月初九,放榜。考生、报录人挤在榜前,听着夫子庙旁贡院唱经楼上传下的一个个中式举子的名字。突然,一个叫吴泌的盐商子弟与一个叫程光奎的两淮盐商的名字打破了连日的平静。这两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居然名列桂榜,得享鹿鸣。这一下,考生炸锅了。
九月二十四日,数百位考生推廪膳生丁尔戬为首,抬着五路财神像,浩浩荡荡向鸡鸣山下的府学进发,“直入学宫,口称科场不公”,财神像抬进了明伦堂,诗词对联也“四处偏贴”。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一副对联:“左丘明双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上联讽刺正考官左必蕃有眼无珠,即不辨衡文优劣,又“昏愚已甚”“失于察觉”;下联指副考官赵晋“于考试时私受贿赂,暗通关节”,胆大包天。
十月,正考官左必蕃自知罪责难逃,主动上折,举报“句容知县王曰俞所荐之吴泌、山阳知县方名所荐之程光奎,皆不通文理之人”,怀疑“或系传递代做文字,或与房官打通关节”,并坦陈“臣不能查出,罪亦难辞”。没几天,江苏巡抚张伯行的奏疏也到了康熙的案头:“今岁江南文闱榜发后,议论纷纷”,若不妥善处理,恐生大变。
十一月,礼部建议将吴泌等解京复试,以查究拟。但康熙不予采纳,为了方便心腹大臣、苏州织造兼巡盐御史李煦就近监督,他下令在扬州盐政院设立特别法庭审理此案。主审四人,分别是钦差大臣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张鹏翮、江南江西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安徽巡抚梁世勋。有趣的是,这是一个相克相杀的组合,噶礼是康熙奶妈之子,“原非清廉之官”,出了名的“贪恶”,却是康熙跟前的红人。估计也考虑到他的操守,康熙又派了“两张”来制衡他。一个是“天下第一等人”张鹏翮,一个是“天下第一清官”张伯行。殊不知,张鹏翮虽与噶礼有隙,却惮于噶礼的背景,始终偏袒噶礼。而张伯行“清廉”有余,“清正”却不足,想趁机公报私仇扳倒噶礼。结果,几方“各执一见,并不和同”,最终把一起科场舞弊案,升级成了督抚互参案。
十一月二十七日,张鹏翮到达扬州,一审开庭,半个多月后的十二月十二日,李煦向康熙密奏初审结果,程光奎“自认夹带文字入场”,吴泌自认“与相权连号,代做文字,又买通关节”,未审出左必蕃、赵晋“贿卖实据”。
康熙五十一年(1712)正月十六日,案件有了突破,审得程光奎素与副主考赵晋、山阳县知县方名交好,是以取中。而吴泌的贿情较为复杂,还扯出了前安徽巡抚叶九思、安徽布政使马逸姿。最终在审讯叶九思家人李奇时,噶礼想大刑伺候,张伯行想一查到底,督、抚矛盾爆发,互相参劾,导致双双被解任。
二月十六日,特别法庭重组,主审换作张鹏翮与漕运总督赫寿,开始了二审。这一审非但“茫无头绪”,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四月十五日夜,作为嫌疑人之一的泾县知县陈天立自缢。据说他是赵晋的亲戚,在赵晋与方名之间牵线搭桥。
六月,张鹏翮上奏结案:“将吴泌等,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副考官赵晋同考官王曰俞、方名俱革职。佥妻妇烟瘴地方充军;正考官左必蕃,所参虽实、而取中举人,革退四名,应将左必蕃革职。”康熙嫌他和稀泥,没有接受结案意见,而是第三次更换了主审官。
七月十八日,新任钦差大臣户部尚书穆和伦、工部尚书张廷枢来到扬州,开始三审。原本张鹏翮只究审吴泌、程光奎,而对另几位涉嫌舞弊的席玕、马士龙、徐宗轼等未经审讯,对拨取他们的本房房官亦未提审。这次新钦差一改前态,夹讯席玕、马士龙、徐宗轼等,并提审拨取他们的溧阳知县邬柳、石埭知县李颂。八月二十三日,还夹讯了赵晋、方名。赵晋承认受陈天立所托,取了吴泌。方名亦承认与程光奎有旧,程同意替他还债,所以取了程光奎。
九月六日,结案。二十九日,新钦差穆和伦、张廷枢返京复命。十月,“噶礼着革职,张伯行着革职留任。”
康熙五十二年(1713)正月二十六日,终审判决:赵晋、王曰俞、方名,斩立决;吴泌、俞继祖、程光奎,绞监候;徐宗轼、席玕,枷责;左必蕃,革职。
康熙五十三年(1714)二月,赵晋在扬州府监狱内自缢而死。死前,乡居的同榜状元王式丹出于同年情谊前去探视,莫名扯入了此案。有人说他带病仆进监,趁机将赵晋换出。也有人说自缢者长得不像赵晋,怀疑赵晋未死。而王式丹的入狱,也使赵晋的死成为疑案。直到康熙五十五年(1716)二月,才查明“未死一节,实系传言”,斯案乃结。
这就是清代三大科场舞弊案之一的“康熙辛卯科江南乡试案”,而赵晋则是这场大案的主犯,“擅通关节”“止图贿赂”“甘犯国宪”“大干法纪”,最终落得横死的下场。从此,所有介绍赵晋的资料,都是“婪贿伏法”“因通关节,伏诛”“贪污置法”“贿赂狼籍”的字眼,这也导致他手握第一张“榜眼卡”,最终却丹青除名,知者寥寥。
青史几行名姓,转眼都成空。贵为榜眼,赵晋留给世人的除了“江南科场事”的一波三折,就只有乌石山上这一方摩崖石刻。清咸丰年间,芙蓉别岛主人王廷俊在笔记中写道:乌石山“旧有赵晋读书处,其遗迹,余犹及见之者。”一句“犹及”,道出了他心中的痛惜:一个出身贫寒的读书人,最恨的就是科考的不公,当自己通过科考名列鼎甲后,却成为科考不公的参与者,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福州晚报》(2025年4月11日 A13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