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华龙
在晚明文坛与政坛的历史星空中,叶向高与洪士英的情谊如同一颗璀璨星辰,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叶向高(1559—1627)字进卿,号台山,晚号“福庐山人”,福州府福清人。洪士英(1560—1630)字汝含,安徽新都人,诗人,久居福州乌石山半岭园。这两位文人,一位是宦海沉浮的朝廷重臣,一位是寄情山水的太学生诗人。他们因共同的志趣走到一起,在福清福庐山的明月下、石竹山的峰巅上,谱写了一段流传千古的友谊佳话。
福庐雅集:
山水为媒结知音
明万历年间,叶向高在福清福庐山大兴土木,将这片天然胜景打造成雅致清幽的文人雅集之地。“募金鸠工,剔其芜秽,搜其幽隐,亭之、梁之、门之、径之、垣之、树之,又择其最胜处而寺之,其稍可步武处则庐之”,经过精心营造,福庐山成为了文人墨客向往的精神家园。
洪士英作为叶向高的至交,多次受邀游历福庐山。其中一次,他与陈一元在石隐山房寓居旬余,留下了一段诗意盎然的时光。清晨,他们踏着露水漫步山林,聆听鸟儿欢唱;午后,三人围坐石桌,谈诗论文,探讨时政。叶向高虽暂别朝堂,却心系天下,常与好友剖析朝中局势。洪士英虽未入仕,却凭借在国子监所学,对时政有着独到见解,每每与叶向高交流,都能为其提供新的思考视角。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他们在月光下饮酒赋诗。洪士英曾写下《福庐雅集》:“福庐胜境聚群贤,谈笑风生月正圆。纵论古今多少事,诗成墨韵满山川。”字里行间,尽显与友人相聚的欢愉,以及对福庐山美景与雅集氛围的陶醉。
洪士英对福庐山的喜爱近乎痴迷,他曾三次游览福庐,甚至一次住了十多天,仍觉游兴未酣。乙丑(1625)之秋,他第四次游历福庐山,此次他事先未曾告知叶向高,自带侍童和干粮,在山中居住六日,“无岩不登,无洞不入,无石不憩,无泉不酌”,玩得十分尽兴。有趣的是,在六天时间里,他还遇上两天下雨,但他却觉得“景多奇故雨亦奇”,不因雨天而坏了游山赏景的雅兴。他流连异香洞中,命侍童觅海鲜、沽村酒,一边品尝美食美酒,一边让侍童展开歌喉吟唱吴歌,歌声震林谷、敌雨势,颇有李白的浪漫风范。
在福庐山芝英亭,洪士英意外邂逅了安徽歙县同乡程华。程君相貌闲雅、风姿绰约、谈吐豪爽,尤其对家乡黄山、白岳的名胜十分熟悉。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程君以吴歌清音作陪,让洪士英欢欣鼓舞,浩叹“真不知天之高,地之下”。
离开福庐山时,洪士英在《福庐游谈》文末写道:“时师相在牛田已侦知之,余恐见招,以口腹相累,且游兴已尽(婉拒)。东白出山,霞天铺锦,海日散金。余掣被跨颖段,一步一回顾,若与山灵不能刈别者。”从中可见,他对福庐山的美景恋恋不舍,而且他与叶向高之间有“无需多言”的默契。
石竹同游:
诗酒言志抒豪情
除了福庐山,叶向高与洪士英还一同游览了石竹山等名胜。石竹山以奇绝的山水风光与深厚的文化底蕴闻名。两人登山途中,云雾缥缈,仿若置身仙境。他们一边欣赏自然美景,感受山川灵气,一边畅谈人生理想与家国情怀。
山间古木参天,青苔覆石,二人踩着湿润的石阶缓缓而上,偶尔驻足凝视崖边绽放的野菊,或是聆听山涧潺潺的流水声。洪士英抚着岩壁上斑驳的苔藓,感慨道:“此等天然造化,恰似岁月镌刻的诗篇。”叶向高亦笑着应和,眼中满是对挚友的欣赏。
待登上山顶,豁然开朗。远处,层峦叠嶂如波涛起伏,云雾在山谷间翻涌,似是仙人挥动的轻纱;脚下,村落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升起,与天际的云霞交融。洪士英伫立山巅,衣袂被山风鼓起,他遥望苍茫大地,心中豪情顿生,随即取笔砚,在山石上题下《石竹绝顶抒怀》:“石竹峰巅望八荒,云涛吞吐日辉扬。山河壮丽收眸底,世事浮沉入醉乡。欲借长风舒壮志,且凭椽笔写兴亡。与君共览千秋景,不负平生翰墨香。”此诗既描绘了石竹山巅的雄浑气象,又抒发了胸怀天下的壮志,更将其与叶向高的深厚情谊融入字里行间。
叶向高凝视着诗句,抚掌大笑,从袖中取出自己所作《同彦侯登石竹山》相和:“携手登高意自狂,石竹胜景韵悠长。云开雾散乾坤朗,海晏河清岁月祥。纵论古今多感慨,笑谈荣辱少忧伤。愿随挚友寻真趣,诗酒流年岁月芳。”
夕阳西下,余晖为二人镀上一层金边,他们收起诗稿,缓缓下山。山间回荡着二人的谈笑声,那些关于诗文、时政与理想的对话,随着晚风飘向远方。而他们的情谊,也如同石竹山上的松柏,在岁月中愈发苍翠挺拔。
晚岁情深:
风雨相携见真心
随着年岁渐长,叶向高与洪士英虽不能常相伴同游,但彼此间的牵挂从未减少。叶向高在朝堂上历经风雨,洪士英便时常修书寄去宽慰与勉励,信中谈及往昔福庐山雅集、石竹山同游之事,字句间满是温情。而叶向高无论政务多繁忙,总会抽空回信,与洪士英分享朝堂见闻,也倾诉心中烦忧。
天启年间,因天启帝年少登位,难辨忠奸,魏忠贤趁机篡权,大肆排挤正直大臣。叶向高上疏力争无效,眼看“大厦将倾,一木难支”,自己不甘受误国之恶名,连上六十七疏谋求辞职,于天启四年(1624)七月获准,加太傅,遣人护送归乡,时年66岁。洪士英得知后,不顾年迈体弱,跋涉百里前去探望。两人相对而坐,执手相望,虽已白发苍苍,眼中却依旧闪烁着往昔的神采。叶向高握着洪士英的手,感慨道:“一生得挚友如君,无憾矣。”
天启七年(1627)七月廿九日,叶向高溘然长逝。噩耗传来,洪士英悲痛欲绝,他拖着病体赶赴福清吊唁,在叶向高灵前长跪不起,老泪纵横。他回想起过往与叶向高的种种经历,那些谈诗论文的时光、共游山水的欢愉,都化作心中无尽的思念。
此后,洪士英将对挚友的怀念倾注于笔墨之间,整理叶向高赠予他的诗文手稿,撰写纪念文章,字里行间皆是对昔日友情的追忆。崇祯三年(1630),洪士英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临终前,他握着子孙递来的叶向高所赠诗稿,喃喃自语:“老友,我来赴约了……”
一段文人相交的佳话
洪士英现存作品有《登石塔》《仁王寺》《福庐山辟时叶师相邀同陈泰始侍御寓石隐山房旬余而返》《再游福庐山》《三游福庐山》《福庐歌》等,且刻有《晴窗集》传世。叶向高在《苍霞余草》中收录的《<寄情篇>序》里,对洪士英诗作评价道:“汝含诗能创能摹,然居三山日久,故于三山为近。其遨游两都,涉吴越齐鲁燕赵之郊,奉使塞下,触景述怀,莫不形于吟咏,业已梓行。今又有《寄情篇》则皆三山所作。凡登临感遇酬答赠送,一一能写其胸中所欲言。读之情绪宛然,可歌可诵。”
叶向高与洪士英年龄相仿,他们的友情跨越了仕途的沉浮与岁月的沧桑,在闽地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以山水为媒,以诗酒为介,在相互理解与支持中,成就了一段文人相交的佳话。每当后人翻阅他们往来的书信与诗文,仿佛仍能看到福庐山的明月下,石竹山的山巅上,两位文人谈笑风生、诗酒相伴的身影。他们的情谊,如同一坛陈年佳酿,在时光的沉淀中愈发醇厚,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福州晚报》(2025年6月12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