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华鹏
距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的福州著名历史文化街区三坊七巷仅几步之遥的孝义巷就显得清静安宁许多了。外地旅行者当然喜欢名声大的地方,而我——一个在福州生活了25年的外地人——更喜欢福州城中那些默默无闻、清静安宁的小巷。我想轻声告诉你,福州这座城的真正魅力就藏在这些小巷里,看似不起眼,无声无息,其实顺着它们可以走进历史深处,可以看到巷子里那些名重一时的人物和他们的传奇故事。今日清静安宁的小巷里藏着多少过去的风流雅韵和儿女情长哦。
这个金色晚霞铺满天空的夏天傍晚,我来到孝义巷,怀揣着一种奢望,奢望能在这个巷子里逢着何则贤的宅院和这宅院里曾经名动榕城的静学书屋。
在这条长约400米,最宽处不过三四米,最狭窄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巷子里,我睁大眼睛一个一个门牌搜寻,看能否发现“何则贤旧居”之类的标识牌,整条巷走完,终究有些遗憾。巷子北段多为公寓楼房,两旁有仿古围墙,绿植掩映,青石铺地。南段则保留了一些老建筑,白墙灰瓦泥土夯筑的古老宅院,虽然略显陈旧,但有老福州的气息。我问一位从院子里出来的中年男子,是否知道何则贤的旧居?男子茫然地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沧海桑田,世事多变。毕竟是近两百年前的人事了,一切结局都不意外。曾位于孝义巷的何则贤宅院及其静学书屋早已消弭于历史的烟尘中了。
我为何一时兴起来造访孝义巷呢?应该说,源于一个人牵出了另一个人,一本书敞开了另一本书。
近段时日,闲读《余潜士全集》——一位旧式学人的文字,如发现新大陆般让我惊奇,他的很多观点现代而时尚,比如谈为文,他说:“文者,心之声,言之精也。”他还说:“初学作文,但如说话,先要说得合理,分晓妥帖。次则求其意不重复有次第,又次求其笔不懦弱有气势、有词华。”比如谈为学之用,他说:“科举窄途也,得其售者几稀。不授以实用之学,学子皓首穷经,若不能登第,辄不能以他业谋生,值成一识字之废人耳。”我以为,余潜士是一个特别通透务实的文人学士,身上无半点酸腐气。写文章就是说话;学子读书要学点实用之学——我很喜欢这些观点,拿到今日也不过时,给人省思。要知道余潜士是在170多年前的清代说这些话的,当时可是“学迈时流,品超凡辈”之语。
余潜士何许人?晚清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堪称晚清闽中精研理学的翘楚。1784年出生于永泰西山,1807年考入福建最高学府鳌峰书院求学,后留校任教,从事理学教学与著述。曾助辑《小学》注纂,并因倡导研读《小学》推动学风,成为书院核心人物,名声大起。1823年后,他再度回鳌峰书院读书并任教,后任教于魏氏寿泉精舍,1851年秋病逝,遗作《耕邨全集》十五卷。
作为当时的理学和教育名流,余潜士的朋友圈让我感兴趣。他和哪些人交往呢?据余潜士的同学丁汝恭撰的《余潜士本传》透露,与他交往甚密的有将乐梁月山、邵武张繁露、闽县何则贤等人,都是些满腹经纶且品行高洁之士。这些人中余潜士似乎又与何则贤走得更近,可以从他们的文字来往中看出,《余潜士全集》中收录了余潜士为何则贤写的三篇文章:一篇序——《蓝水书塾诗文草丛笔序》,一篇铭——《何道甫静学书屋铭》,一首诗——《怀何道甫则贤》。
那么,何则贤又是何人?静学书屋又是何情形?
余潜士与何则贤是同门师兄,均是福州名儒陈寿祺的学生。陈寿祺乃嘉庆年间福建理学大家,执掌鳌峰书院,提倡程朱之学。这两个学生都很优秀,余潜士经长年钻研《近思录》《小学》等理学经典,成为闽中理学代表;何则贤则以文风追慕东汉古文、热心济世著称。余潜士仰慕又敬重何则贤,在《蓝水书塾诗文草丛笔序》中说:“若吾友闽邑何道甫之朴诚好古,日沉菲乎经籍,而抒为文词,其诸笃实而有辉光者乎?”说何是“笃实而有辉光”的人,还说到他为人处世淳朴无华,默默自我修养,不追求浮名虚誉,他那谦虚、冲和、虚心接受的胸怀,尤其难得企及。
余潜士还谈到了他们之间的交往,余潜士说:“时而造庐借书,则衡论古今人物、贤否著作,以永朝夕,意相惬也。”意思是说我时常去他家中借书畅谈,我们便一起品评古今人物、著作的优劣得失,以此度过朝夕时光,心意十分投合。他们在一起畅谈什么呢?余潜士一生推崇朱熹《小学》,强调童蒙教育与道德践履。其《读小学而律》被张榜于鳌峰书院,推动福建士子重拾《小学》。何则贤的济世理念与余潜士的教化主张相呼应,二人在一起探讨学问,强化了理学“知行合一”的实践导向。
余潜士与何则贤及另几位好友的交情可称为“道义之交”,虽不常相聚,但“一见辄如乳水投”,在学问与品性上高度契合,淡泊名利,共探圣贤之道。
余潜士与何则贤同窗情谊之深厚,藏在《怀何道甫则贤》这首读来几乎让人含泪的诗中。“忆别师门后,相知有几人。风波频远涉,几榻每难亲。履坦无歧路,观摩少德邻。江山云树外,梦想订良因。”故友离散零落,颠沛远行而孤寂,清闲不再,人生虽无歧路但知交稀缺,无不让人感慨万千。怀故人,怀的是什么呢?其实怀的是自己,怀的是人生。江山宏阔,云树苍茫,人生终究是值得期盼的。
何则贤住在孝义巷,在自己的宅院里创建了静学书屋。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文化贡献之一。
静学书屋并非仅为私人书房,而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藏书楼,是清代福州最重要的私人藏书楼之一。何则贤毕生致力于搜罗典籍,静学书屋鼎盛时期藏书量达三万余卷。这在当时是极其惊人的数量,涵盖经史子集各类图书。注重收藏福建地方文献(如本省志乘、乡贤著作)、善本、抄本以及实用之学书籍。这使得静学书屋成为研究福建地方历史文化的重要文献宝库。与许多秘不示人的藏书家不同,何则贤的静学书屋具有公共性和公益性。他欢迎福州当地的读书人、学子到书屋来阅览、抄录书籍,为寒门士子提供了宝贵的学习资源。对于远道而来或潜心苦读的学子,何则贤甚至慷慨地提供饭食和住宿,真正做到了“泽被士林”。他还利用藏书资源,刊印了一些书籍,促进文化传播。
静学书屋落成之时,何则贤邀同学名人余潜士题字作铭文。
一篇简练雅致、志趣高远的铭文随之而出:三山何子道甫,英敏笃学,余久耳熟之。道光癸未冬,晤于鳌峰。叩其学,博而正,庄庄乎其士,介然以自好善也。是岁乙酉,复得而亲炙之,属题其修业之所,为静学书屋。静之义大矣哉!因缀以铭曰:“静以成学,训自先觉。含章可贞,完其太璞。时藏修而息游,于以希乎孔之卓。”
一座静学书屋将两位同窗好友紧密联系在一起,一位痴迷理学,淡于科举,为福州教育作出巨大贡献;一位饱读诗书,开设书肆,捐资修桥筑路、赈灾济难,为福州做了不少好事。余、何二人于静学书屋碰撞的思想火花,折射出清代福建理学“敦行践履”“为学之用”“知行合一”的鲜活生命力,仍启示于当下。
咸丰初年,余潜士与何则贤相继离世,他们的同学丁汝恭痛叹“两年间折予良友三”。静学书屋也随主人逝去而渐渐沉寂。
当我走出孝义巷时,黄昏已来,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两边居民屋里晚餐烟火也点起了。回头望去,在一处宅院里,我似乎看到了当年书屋中,余潜士袖携《小学》抄本,与何则贤共辩“格致诚正”的身影,但那身影又很快消失了。
《福州晚报》(2025年7月13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