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庐
福州十中校园内的古荔枝树。
荔枝,又称荔子、丹枝、离支,是中外驰名的长寿果树,主要分布于中国南方。其精致小巧、玲珑剔透,色、香、味俱佳,被誉为“果中皇后”。中国是荔枝故乡,也是世界上栽培荔枝最早的国家。从古至今,上至帝王富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为之倾倒。因此,荔枝在历史上又有“百果之王”“岭南佳果”等美称,是中国文化底蕴最为深厚的果品之一。
荔枝最早的文字记载是在西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文中写作“离支”,意为割去枝条。彼时,古人即已认识到,荔枝这种水果易腐坏,摘取时需要连带着枝条,才能多保存些时日。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亦有描述:“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可见古时长途运输贮藏不易之下,荔枝的珍贵。进而有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故事。而在同一时期的闽都大地上,人们早已实现“荔枝自由”,并对其四溢香甜的汁水饱含无限嘉赞,凝于文人墨客的笔尖。
福州是水果之乡,历来盛产荔枝。唐天祐二年(905),晚唐名臣、著名诗人韩偓受主政福建的王审知之邀,自赣入闽。寓居福州期间,他曾写下诗文《荔枝三首》:“遐方不许贡珍奇,密诏唯教进荔枝。汉武碧桃争比得,枉令方朔号偷儿。”“封开玉笼鸡冠湿,叶衬金盘鹤顶鲜。想得佳人微启齿,翠钗先取一双悬。”“巧裁霞片裹神浆,崖蜜天然有异香。应是仙人金掌露,结成冰入蒨罗囊。”韩偓生长于古都长安,对南方荔枝自是新奇和喜爱。他以诗人的特有视角,以为福州荔枝胜于汉武“碧桃”,是“片霞裹神浆”“仙人金掌露”和美人“翠钗悬”,形神兼备,趣味横生,从中描绘和透露出对福州荔枝的独特感受与钟情。这三首赞诗,不仅将韩偓的才华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是福州唐荔在历史上的重要记录。
宋嘉祐四年(1059),曾两次担任福州郡守的蔡襄,在《荔枝谱》中写道:“福州种植最多,延迤原野。洪塘水西,尤其盛处,一家之有,至于万株。城中越山,当州署之北,郁为林麓。暑雨初霁,晚日照耀,绛囊翠叶,鲜明蔽映,数里之间,焜如星火,非名画之可得。而精思之可述,观览之胜,无与为比。”《荔枝谱》是世界上最早介绍荔枝的专著,也被后世称赞为“世界上第一部果树分类学著作”。蔡襄不仅记录了全国各地的荔枝品种,并对当时福建的32个品种加以比较,还详细地介绍了福州的名荔。元丰元年(1078),“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任福州郡守时,亲自筹办进荔事宜,并作《福州拟贡荔枝状并〈荔枝录〉》,搜集荔枝名品30余种,弥补了蔡襄的缺漏。对于闽荔,曾巩也不吝赞叹:“荔枝于百果为殊绝,产闽粤者,比巴蜀、南海又为殊绝。闽粤官舍民庐,与僧道士所居,自皆庭场圃,至于山谷,无不列植。”而后元、明、清三代有关荔枝名著也都有记载福州荔枝。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福州的荔枝写下了辉煌的篇章。
1984年,福州市园林部门初步普查,仅福州城区内就存留有古荔枝树100余株。比较著名的有西禅寺的怡山古荔、省委大院内的越山古荔、华侨大厦的小荔湾古荔、乌山南麓的洞中红古荔、省气象台的双骖古荔等。其中,位于福州城东的岳峰古荔以始植久、分布广、名品多而盛名古今。
岳峰镇,位于福州市晋安区中部,因辖内有东岳岭而得名。五代后唐长兴四年(933),王审知之子王延钧在福州正式称帝,改年号为龙启,国号“大闽”。他欲效仿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以及唐玄宗故事,到东岳泰山封禅,以示“君命天授”。初选“三十六洞天”之首的宁德霍童山,后因山高路远,改在福州东门外近城山丘,建泰山庙,封为“东岳”,称“东岳岭”,又名“岳峰”。
福州城东气候温润,土地肥沃,极适合荔枝的种植生长。宋代梁克家《三山志》载:“东岳行宫,伪闽所建东华宫之太山庙也。钱氏时,庙祀始盛。大中祥符中,既以东华宫为天庆观,庙乃独为东岳行宫。自是祈献愈多,屋宇浸广。”相传,王延钧兴建东岳庙时,其周边荔枝即存百株有余,繁茂成片,是为唐人所植。遂在东岳庙特建荔枝殿(旧址在三清观前,后改为小学),命观中道人监管此片唐荔。嗣后由此移植全闽各地,被城东父老誉为“八闽荔母”。蔡襄在《荔枝谱》中对东岳荔枝品种有述:“大丁香,出福州天庆观,厚壳紫色,瓤多而味微涩。”因此,闽中流传西禅寺“丁香荔枝”为宋时由东岳庙唐荔移栽而成。
除了大丁香,曾巩在《荔枝录》中还收录了东岳附近其他几种荔枝名品:“玳瑁红,色红而又有黑点,类玳瑁,出福州城东。”“十八娘荔枝,色深红而细长,闽王王氏有女第十八,好食此,因而得名。女冢在福州城东报国院,冢旁犹有此木。或云:谓物之美少者为十八娘,闽人语。”“状元红,言于荔枝为第一,出近岁,在福州报国院。”福州城东报国寺地近东岳庙,始建于唐天祐元年(904),是王审知为唐昭宗所建。寺院以荔枝闻名华夏,有名品“状元红”,号称八闽荔枝第一品。宋代《三山志》也说:“状元红,言于荔支为第一,出东报国院。”明代谢杰《荔枝名记》则云:“荔有赤页而艳,莹而腴,甘润软香,得一可胜百者,状元红也。”明万历《福州府志》亦载:“曰状元红,颗极大,味清甘,亦荔中第一。”而名品“十八娘”,传说王审知女儿独爱之,死后便葬于东报国寺荔树旁,因是闽王第十八女,故名。后又经文人演绎出爱情小说,如明代徐熥的《十八娘外传》(又名《荔枝假梦》)和清代赵古农的《十八娘传》等,影响深远。
宋绍兴三年(1133),抗金名相李纲迁居福州城东报国寺,筑室久住,称为“桂斋”,并构荔枝亭,成为“桂斋十二景”之一。其间,李纲写有大量与荔枝有关的诗篇,如《荔枝亭》诗曰:“平生最赏荔枝名,手植芳根傍草亭。嘉木亦知人意重,著花不待一周星。”又有《初食荔枝》诗二首:“平昔传闻十八娘,丰肌秀骨有余香。今朝亲到芳丛下,应许幽人餍饫尝。”“南海何年贡荔枝,知音千古有杨妃。华清赐浴娇无力,一骑轻尘初到时。”再有《绝句奉约圭禅师相过同食荔枝》:“荔子新来已著花,千林行见烂朝霞。幽人莫恋雪峰境,拄杖穿云过我家。”更有作《荔支后赋》,将之同建溪腊茗、洛阳牡丹并称,尤见其对福州城东古荔的喜爱。
随着蔡襄、曾巩、李纲等一众名臣的赞誉,岳峰的荔枝名品愈发有名。尤其是“十八娘”,因其名衍生出的爱情故事,在文人之中广为流传,最终发展成为中华荔枝极品的代表。在历代诗文之中,甚至形成以“十八娘”代指福建荔枝的普遍现象。文豪苏轼有《减字木兰花·荔枝》词曰:“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轻红酽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是当年十八娘。”“三苏”之一的苏辙《乾荔支》诗曰:“含露迎风惜不尝,故将赤日损容光。红消白瘦香犹在,想见当年十八娘。”“豫章四洪”之一的洪炎《初食生荔枝》诗曰:“独擅东南美,谁知十八娘。笑颦俱有味,朱粉不迷香。璀璨珠生掌,清泠露入囊。风流须第一,饤座每难忘。”宋代著名文学家周必大写给爱国诗人陆游的《送陆务观赴七闽提举常平茶事》诗曰:“疲驽久倦直明光,风味常思十八娘。拟请一麾依故旧,得无公道学苏章。”元代状元宋本《舶上谣送伯庸以番货事奉使闽浙》诗曰:“素馨华畔十八娘,炎云瑞露酌天浆。一日供厨三百颗,使君馆券莫支羊。”明代著名文学家曹学佺《荔枝叹》诗曰:“十八娘家粉黛残,玉肌罗帐泪阑干。枫亭三日无消息,马上空歌行路难。”清代文学家顾贞观《菩萨蛮·榕城客舍啖荔枝》词曰:“果然仙品如图谱。晶莹尚湿枫亭露。映彻玉壶冰。守宫纱一层。碧桃争比得。鹤顶真珠液。好在宋家香。刚逢十八娘。”
清康熙二年(1663),张学礼任册封琉球正使出使琉球,奉命自福州携带荔株渡海,种于琉球使院,有诗曰:“知公有遗爱,即此是甘棠。涉海五千里,倾城十八娘。宿缘真不偶,异国亦何伤。隙羡重来者,新红任饱尝。”并作旁注:“闽中荔支,以十八娘为佳种。”
福州城东周环山水俱佳,风光旖旎,自古便是郡人游春的首选之地,啖荔诗篇自然不仅限于“状元红”与“十八娘”。岳峰中部的东禅寺就曾覆着蓊郁的荔枝,丹果累累,引得北宋福州郡守程师孟“几番身醉荔枝前”,不忍离去。清代名士魏杰在东禅寺亦留下诗句“荔枝两树经重植,松柏双株喜再攀”。岳峰北部登云之麓,栽植荔枝已逾千年,曾拥有成片的荔枝林。明代王应山《闽都记》载:“荔枝林,在桑溪之东。唐宋时,荔树极盛,故名,今渐摧折。”北宋名贤杨朏赋《荔枝轩》诗曰:“锦囊玉液相浑沦,百果让作东南元。别有真香与味色,一时分付荔枝轩。”岳峰东部竹屿之境,也曾荔树葱茏。明代“晋安诗派”代表人物之一、竹屿著名乡贤邓原岳《田园杂兴》诗曰:“红绿参差露气鲜,荔枝今岁正当年。山居清福堪消受,饱食还教树下眠。”其子邓庆寀更是辑各家荔枝谱,专述福建荔枝,著成《荔枝通谱》,介绍荔枝栽培技术和各地荔农及本人的经验,不负这片土地悠久的荔枝史。
今东岳庙规模已不复从前,在其旧域范围的福州十中和岳峰中心小学旧址内却仍存不少古荔,最大者高10米,树围达3.7米。其中,岳峰中心小学旧址操场边原挺立有两株古荔,虬枝横斜,翠叶摇曳,世称“唐荔”,默默向世人诉说着风霜雨雪和岁月沧桑。后一株干枯,余下一株经园林部门鉴定树龄,确为福州现存已知最古老的荔枝树。尽管已历近千载,其长势依然良好,每逢开花季节,依旧荔花成簇,馥郁飘香。
福州是著名“榕树之城”,也是重要的“荔枝之乡”。城东岳峰苍翠繁茂、挺拔坚强、树龄悠长的古荔,千百年来也曾给人们“一啖尽三百”的享受。其灿烂的自然景观背后,蕴含的是丰富的人文景观和深厚的文化积淀。那一抹荔枝红,至今仍是见证闽都每一个盛夏的甜蜜印记。
《福州晚报》(2025年7月16日 A07版 闽海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