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文庆
《鳌峰学约》(《故宫珍本丛刊》第433册,海南出版社)
台湾儒学导源于江浙儒学和福建朱子学,两源并流融汇,在清代新的边疆社会孕育生成了地域儒学新形态。我们对台湾儒学地域特质的全面理解,需要上溯到源头才能更好把握。《鳌峰学约》由清初大儒蔡世远掌教鳌峰书院时拟定,其问世标志闽派朱子学的崛起,同时推动了台湾儒学的闽学化进程,是反映两岸儒学互动融合的珍稀史料。可惜后来佚失,清嘉庆十年(1805年)编修院志时已经不可获寻,后人对这段学术交融史也语焉不详。得益于现代古籍整理出版成果,清宫内府藏本重现世间。佚籍的复出,为深化两岸儒学研究提供了新资料和新课题,我们得以借此重返闽台关系史上一段曾被长期遗忘的学术旅程。
鳌峰宗旨
有清一代,学术三变。清学一登场并不直接是经史考证,而是先有一段朱子学复兴运动,“程朱理学之勃兴,实有其自身力量,中经若干演变,亦大有助于朴学之发展”(陈荣捷)。这场复兴运动又可分为三系:江浙、中州和闽中。闽学复兴最为晚出,然实大有功于程朱一派,复兴的策源地就在鳌峰书院。在近200年的光景里,鳌峰书院一直是东南学术的大关节和总枢纽。
鳌峰书院的诞生,是中国学术史上又一次“北学南下”。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张伯行巡抚福建,大力崇奖理学。在闽学故地起用理学官僚,康熙帝或许有其战略考量。明年(1708年),张伯行网罗八闽名士充入幕府,编撰理学丛书《正谊堂全书》。又明年(1709年),张氏以幕府为基础,在鳌峰之麓大开书院(蔡衍鎤《鳌峰书院题名记》),是为“鳌峰书院”。《鳌峰书院志》将书院起始系于张伯行来闽之年,显误。后人以讹传讹终成学术史疑案。
鳌峰由幕府而书院,其地距巡抚衙署(今福州市鼓楼区政府)仅一里之遥,兼具幕府功能,承担刊刻书籍、讲学义理的文化使命。鳌峰书院是北方理学官僚与闽地道学家族合作的产物。张伯行借助漳浦蔡氏家族网络,在其家学之外另立师承,接续闽地久已中断的师道传统。清初闽学重建实质是一场师道复兴运动,以鳌峰书院为策源地,师弟相授,传承有序,这与江浙和中州理学复兴明显不同。在明清之际的程朱理学复兴浪潮中,闽派朱子学崛起最晚,却重构了清代学术史的理学论述,实属殿军。
书院一上来规模气象初显,不过宗旨奠定要等到蔡世远时期。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蔡世远接掌山长,时年35岁,思想已经成熟。端阳佳节,蔡氏拟定了一份《鳌峰书院学约》,巡抚陈瑸大加赞赏,题跋刊印,传布各府州县,此即故宫藏本。对此《学约》,蔡氏甚为自得,屡屡以书信公诸同好,门人读后亦“惕然有警”,“慨然感兴于正学”。《鳌峰学约》确实引起了当时学术界不少关注,鳌峰书院最终屹立东南学术之林,当以《学约》问世为标志。
《学约》主体部分五条,“首立志,次读书,次切己体察,次重实行,而以立诚为归宿”(陈瑸跋语),另附有规章类《仪节》六条、解惑类《或问》四条。主体部分其实是一篇劝学文,与此前张伯行《学规类编》所收讲学条约精神一致。蔡氏何以另作《鳌峰学约》呢?学约是书院教育宣言和独特精神标识,《类编》属于“汇编”,显然无此特性。蔡氏想要创作一篇能揭橥鳌峰学术宗旨的文章。
“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鳌峰学约》是蔡氏夫子自道,是其思想自得之处。《学约》的范畴体系以“一诚”为核心,这是蔡氏学说的“第一义”,其他“敬义”“忠恕”诸对范畴皆从属之。蔡氏论诚,兼具本体、工夫与境界诸说,诠释路径与宋儒明显有别。《中庸》和《孟子》以“诚”为天之道,朱子以“真实无妄”四字解之,即真实不虚、自然而然的客观规律性,“未说到做工夫处”(陈淳语)。
但蔡氏点题说“君子之学,一诚而已”,其诚学明显出现工夫论转向。“一”者“一以贯之”,以“诚”贯彻落实于日用伦常之中。蔡氏“诚论”继承闽学《四书》学精神,与江浙儒学侧重《五经》学颇为不同,反映出学说思想上典据的差异。
乘桴于海
《鳌峰学约》甫一问世,便以衍生文本形式在台湾海峡开启了一段传奇之旅,这就是《诸罗县学记》的诞生。
蔡世远的时代,闽海——一个新的历史世界最终生成。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台湾作为福建下辖的一府,纳入清朝版图,闽台两地自此有了行政隶属关系。赴台官守大都有宦闽经历,在百废待兴的台湾,各官守坚持以教化为首务,文教上全然以福建为模板。闽台两地的区域整合不断深化,从以人员商贸往来为主的物质交流,进而扩充到宗教学术的文化播迁。闽台区域一体化朝着“闽海世界”的历史目标迈进,《鳌峰学约》的闽海旅行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关键一环。
在蔡世远拟定《鳌峰学约》的当年(1716年),好友陈梦林应台湾诸罗县知县周钟瑄延揽,渡海主持纂修《诸罗县志》。陈梦林同样肄业鳌峰,陈蔡二人同乡又同窗,乡谊学谊甚深。同年六月,周钟瑄捐俸重修的诸罗县学校舍落成,周氏委托陈梦林致函蔡世远,求作文以记之,并说“诸罗僻居海外,诸生观化聿新,愿有以教之也”。蔡世远“爰即鳌峰诸友相与砥砺者而告之”,以新作《鳌峰学约》为蓝本,创作记文相赠。一封跨越海峡的书信催生了一篇跨越海峡的文章。这是《诸罗县学记》出现世间的大事因缘。
该文现存版本,根据笔者调查所得约有5种之多,大体可分为两大系统,一种以《诸罗县志》收录本为代表,题名《诸罗县学记》;另一种以《台湾教育碑记》收录本为代表,题名《重修诸罗县学碑记》。前者是蔡世远的底稿,后者是日据时期根据原碑录文。两相对勘,内容大体一致,只是题名上后者多出“重修”二字,“记”也变成了“碑记”,推测系周钟瑄勒石树碑时做了增订。
细节的变化折射出历史另外隐情。诸罗县学早已有之,然屡建屡废,主事者周钟瑄可能顾虑到前人业绩,不敢掠人之美以自耀,因此加了“重修”二字。“记”与“碑记”,一字之差,是文体的不同,“记”属于杂记体,“碑记”则是碑志体。两者功能不同,碑志旨在“称颂功德”,杂记“所纪大小事殊”(姚鼐《古文辞类纂》)。蔡世远系清初古文名家,深受桐城派影响,两类文体当不至于混淆,原稿应该只有“记”而无“碑”字。可以想象,周钟瑄因勒石树碑需要平添了一“碑”字。文体的更张,无疑强化了《诸罗县学记》的纪念碑作用。
碑文作为文化景观,历史上接受了无数台湾士子的观览,增强了他们的学术认同、文化认同和情感认同。《诸罗县学记》作为文本之外,另有其纪念碑的物质属性,这是台湾儒学史不能忽视的重要事象。
落地生根
从《鳌峰学约》到《重修诸罗县学碑记》,不只是文体的变更,还是义理再疏释与再确证的过程。
受文体及篇幅限制,《学记》无法像《学约》那样直接铺陈,故在其基础上做了提炼和深化,文字更为洗练,逻辑架构也更为清晰。主体部分截断众流,开宗明义指出“君子之学,主于诚而已矣”,单单拈举一“诚”字。紧接着从本体(本原、至善)和工夫(立志、主敬)两个维度,建立诚体、诚志、诚敬三个论域。再以两个“虽然”,层层递进,依次详说“读书”“尽伦”的重要意义。至此,以“立诚”为主体,以“读书”和“尽伦”为两翼的逻辑架构完整呈现,此即文末所谓“立诚之方、读书之要、伦理之修”。此“一体两翼”架构当然源自《学约》,不过在原有理论纲骨上进行了再提炼与再疏解。《学约》虽以“一诚”为最高范畴,其实整体逻辑结构并不清晰,因《学记》的“再创造”而灿然明备。
《鳌峰学约》以衍生文本《重修诸罗县学碑记》的形式,勒石落地台湾,标志“台湾儒学史上出现了一篇最能表现朱子学思想,也最能显示闽台儒学渊源的文章”(陈昭瑛)。明郑台湾儒学以江浙儒学为基底,宗奉《五经》,提倡经世致用,富于抗拒与复振精神。闽学则以《四书》为根本典据,强调“明体达用”,《学记》的“一体两翼”架构即渊源于此。两岸统一后,闽学传入台湾,消纳原有江浙儒学成分,逐渐占据台湾主流学术地位,台湾儒学成为福建朱子学的分支。《学记》重构了台湾儒学的经典版图,《四书》取代了《五经》,实现了从“经世致用”到“明体达用”的学术转型。台湾儒学在典据与义理上彻底实现了闽学化。
《学记》同时批判了以科举为业的社会现象,当中另有闽台区域社会史意义。诸罗县学重修时,两岸统一已经30多年,渡海来台浪潮高涨,“人民趋若鹜矣”(蓝鼎元《东征集》)。其中就有很多“科举移民”,仅诸罗一县,“掇科多内地寄籍者”,“土著寥寥”(《诸罗县志》)。无论蔡世远刻意与否,此等鞭策无疑对导正台湾学风有积极意义。以《学记》勒石树碑为标志,闽派朱子学在台湾最终落地生根。
《鳌峰学约》及其衍生文本在海峡两岸的理论旅行,是闽台两地儒学互动融合的历史记忆。《学约》刊行后,鳌峰书院成为两岸理学圣地,台湾士子“仰止鳌峰”,“望洋而叹”(杨二酉《海东书院碑记》)。清代台湾书院一向取法鳌峰,乾隆年间的海东书院即以鳌峰为模板,“道东之传”的实质正是“鳌峰宗旨”。
《鳌峰学约》“明体达用”的实学精神与明郑经世之学相遇相融,形成了清代台湾儒学特有的精神品格,在后来的日据反殖民运动中大放异彩。闽学已经跃出福建一词所涵盖的地域空间,闽台儒学正式形成。
(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历史所)
《福建日报》(2025年8月16日 第07版:理论周刊·文史)